大兴安岭的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时,赵大柱正蹲在苞米仓子旁抽烟。他呵着白气搓手,看见西甸子的枯草堆里晃着团红影,像团烧不熄的火炭。
“这谁扔的?”赵大柱用树棍挑起那东西,是件红毛衣,毛线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朵小黄花。毛衣冻得发硬,袖口沾着黑褐色的冻泥,像是在雪地里滚过好几圈。
媳妇王淑芬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红毛衣的瞬间,盆里的皂角水泼了一地:“作孽啊!红毛衣能随便捡?”她搓着皴裂的手背,“前儿年屯东头的刘寡妇就是穿了件捡来的红毛衣,没俩月就吊死在苞米地里,舌头伸得老长——”
“净瞎咧咧。”赵大柱把毛衣塞进仓子,“这玩意儿扔了怪可惜,改明儿拆了给咱闺女织条围巾。”他没看见,毛衣领口的黄花在暮色中突然渗出暗红,像是被水洇湿的血迹。
夜里,赵大柱被冻醒了。土炕上的棉被像块冰,他摸向枕头边的烟袋,却触到团柔软的东西——是那件红毛衣,不知何时从仓子跑到了炕上,领口的黄花正对着他,花瓣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变成深褐色。
“淑芬?”他推身边的媳妇,却发现被窝是空的。外屋传来搓衣服的声音,他披上棉袄出去,看见王淑芬光着脚站在水缸前,正在用力搓洗那件红毛衣,水瓢里的水已经变成暗红色,像是血水。
“你干啥呢?”赵大柱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狠狠推开。王淑芬抬头时,他倒吸冷气——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上布满血丝,嘴角咧开,露出泛黄的牙齿:“脏了,得洗干净...”她的手在毛衣上撕扯,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正是毛衣袖口的那种。
第二天,王淑芬病了。她缩在炕上,抱着红毛衣不肯撒手,嘴里念叨着“冷”。赵大柱摸她额头,烫得吓人,可她的手脚却冰凉,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柱啊,快找李大爷来!”丈母娘颤巍巍地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张黄纸,“淑芬这是被脏东西缠上了!”李大爷是村里的萨满,戴着鹿皮帽,腰间挂着铜铃铛。他绕着炕走了三圈,突然用鼓棒敲向红毛衣:“这毛衣里缝着魂呢!”
赵大柱看见,毛衣领口的黄花下,果然有行细密的针脚,像是用头发丝缝的。李大爷掏出把香灰撒在毛衣上,灰立刻聚成个小人形状,小人的脖子上有圈暗红色的勒痕:“这是件阴衣,穿不得啊!”
当晚,赵大柱把红毛衣扔进了灶膛。火苗舔舐着毛线,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的黑烟里带着股焦糊味,像烧头发的味道。王淑芬突然从炕上坐起,眼睛直勾勾盯着火堆:“还我...还我...”
雪越下越大,西甸子的枯草被埋得严严实实。赵大柱扛着猎枪去套兔子,看见远处的老歪脖子树下挂着团红影,像是件衣服。他走近时,心脏猛地停跳——那是件红毛衣,领口的黄花正在风雪中轻轻晃动,而毛衣下面,吊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垂到雪地上,脚尖离地三寸。
“啊!”猎枪掉在雪地里,赵大柱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毛衣摩擦树干的吱呀声,还有女人含混的呢喃:“冷...给我穿...”
回到家时,王淑芬已经不见了。炕头上摆着那件红毛衣,领口的黄花上多了几滴血珠,毛衣下面压着张纸条,是王淑芬的字迹:“西甸子冷,我去给她送毛衣...”
赵大柱冲进风雪里,老歪脖子树下,王淑芬正踮着脚,把红毛衣往树干上挂。她的脸冻得青白,嘴角挂着涎水,看见赵大柱时,突然露出笑容:“柱啊,你看,她穿上正合适...”
赵大柱这才看清,树干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失踪的刘寡妇。她的脖子上缠着红毛衣的袖口,毛衣的针脚深深扎进她的皮肤,而王淑芬的手,正一下下地往她身上缝着毛线,就像在给死人穿寿衣。
“淑芬!”赵大柱扑过去,却被刘寡妇的头发缠住了脖子。那头发又冷又湿,像条冻硬的蛇,勒得他喘不过气。王淑芬的眼神空洞,手里拿着根缝衣针,针尖上挂着血珠:“别闹,马上就缝完了,缝完她就能走了...”
李大爷带着村民们赶到时,赵大柱已经昏死过去。王淑芬抱着红毛衣坐在树下,毛衣上的黄花已经被血浸透,变成暗紫色。刘寡妇的尸体躺在雪地里,身上的红毛衣针脚细密,像是长在她皮肤上一样。
“这是‘阴衣借魂’啊!”李大爷往地上撒着五谷,“刘寡妇当年就是被人用红毛衣勒死的,凶手把她的魂缝在毛衣里,每到下雪天就出来找替身...”他看向王淑芬,她的眼神渐渐清明,却突然指着毛衣尖叫:“针!针还在里面!”
赵大柱在医院醒来时,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护士说,他脖子里卡着根缝衣针,再深半寸就没命了。王淑芬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件拆了一半的红毛衣,毛线里缠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柱啊,咱把这毛衣拆了吧,拆成线,就不会害人了...”
然而,当他们把毛线泡在开水里时,水面浮起层黑血,每根毛线上都缠着细小的发丝,在水中轻轻晃动,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抓挠。王淑芬突然指着窗外,声音发抖:“你们看,西甸子的雪地上,是不是有件红毛衣在飘?”
现在,每当大兴安岭下起大雪,赵大柱都会看见西甸子的雪地里闪过团红影。那红影有时是件毛衣,有时是个女人,她的头发很长,在风雪中飘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而王淑芬的精神再也没好过,她总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冷,给我穿红毛衣...”
村口的老人们说,那是刘寡妇的魂还没散,她的阴衣还缺最后一针,所以每到下雪天,她就会在西甸子游荡,寻找下一个给她缝衣的人。而那件拆了又拆的红毛衣,至今还放在赵大柱家的仓子里,每当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时,仓子里就会传来“滋滋”的缝衣声,像是有人在说:“就快了,就快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