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热风裹挟着操场上新割草坪的清新与塑胶跑道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这股熟悉的味道,曾是他无数个清晨的序曲,也是无数次绝望轮回的开端。
他低头,看着自己略显宽大的手掌,骨节分明,带着成年人的力量与沧桑,与眼前这个少年格格不入。
“我是……过去的你?”少年版的沈星河,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脸上是未经世事打磨的茫然与震惊。
他的眼神清澈,像一面未经污染的湖泊,清晰地映照出成年沈星河眼底深埋的疲惫与决绝。
是的,他又回来了,1998年,北雅中学开学日。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他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以那个懵懂少年的身份。
林夏站在他身旁,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迷雾。
她的存在,像一剂强心针,让沈星河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
“只有让他看到未来的样子,真正理解你所经历的一切,才能让他拥有打破这个轮回的决心和智慧。”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告诉他,真正的起点是什么。不是这一次的重生,而是每一次选择的重量。”
沈星河的目光越过少年版的自己,投向不远处操场边的白杨树。
树荫下的长椅上,唐慕白好整以暇地坐着,双腿交叠,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嘲讽。
“你赢了一次。”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带着十足的穿透力,“但这不意味着你能改变一切。命运的河流,不是你这样的小卒能够轻易撼动的。”
“我不需要改变一切,”沈星河冷笑,声音里带着饱经风霜的沙哑,“我只需要改变一个选择。一个,就够了。”这个选择,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无数次的代价,每一次都以为抓住了关键,却又在最接近成功时被无情地拉回原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黑色长袍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们身侧,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耶稣会神父安德烈,他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眸仿佛洞悉了一切,手中托着一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古老日记。
“这是第一次重启的记录。”他的声音平和而沉静,带着一丝悲悯,“孩子,你不是第一个发现重生秘密的人,但你或许是唯一能终结它的人。这本日记,属于一位和你一样,曾试图拨正命运指针的前行者。”
沈星河的心脏猛地一缩。
第一次重启的记录?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诅咒的唯一承受者,是命运的孤例。
他颤抖着接过日记,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岁月与秘密。
他翻开日记,古老的墨水字迹在泛黄的纸张上蜿蜒。
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次轮回的轨迹,那些看似随机的事件,那些他曾以为是偶然的遭遇,竟然都遵循着某种诡异的模式。
日记中,提到了他母亲的实验——一个疯狂而伟大的计划,旨在突破生命科学的某个禁区;提到了“亚当”的诞生——一个与母亲实验息息相关的神秘存在,似乎是这一切混乱的源头之一;更让他心惊的是,日记中甚至清晰地记录了他自己每一次轮回中的关键选择,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改变”,那些他痛彻心扉的“失误”,都被一一剖析,仿佛有一个无形的观察者,冷眼旁观着他在命运的迷宫中一次次徒劳地挣扎。
一页页翻过,沈星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日记的作者,同样在轮回中挣扎,试图找到出口。
他看到了作者的绝望,他的坚持,以及他最终的……放弃?
不,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
“原来……这就是初始陷阱。”沈星河喃喃道,声音中充满了恍然与苦涩。
他一直以为,他需要改变的是某个具体的事件,阻止某场悲剧的发生。
但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陷阱,并非事件本身,而是他应对事件的方式,是他内心深处那些固有的执念与软肋。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却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同一个逻辑的闭环。
母亲的实验,亚当的诞生,甚至他自己的每一次选择,都只是这个巨大陷阱的诱饵和组成部分。
他猛地合上日记,抬起头,眼神中最后一丝迷茫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转身,面对着那个满脸困惑与不安的少年版自己,那个承载了他所有青春期敏感与冲动的自己。
“别害怕失败,”他的声音变得温和,却充满了力量,“因为真正的成长,不是一帆风顺地走向成功,而是在一次次错误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在一次次跌倒后,仍然有勇气站起来,重新审视自己,重新选择道路。”
少年版沈星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来自未来的“自己”眼中那复杂而深刻的情感。
他似懂非懂,但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连接感,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信任。
他看到成年沈星河眼中的痛苦、坚韧,以及一丝……解脱?
少年版沈星河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下一秒,两个来自不同时空,却又同根同源的沈星河,同时伸出了右手。
指尖,即将触碰。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荷在滋滋作响,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
林夏屏住了呼吸,眼中闪烁着期待与紧张。
唐慕白依旧坐在长椅上,但他的嘴角那抹嘲讽却微微收敛,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安德烈神父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声念诵着什么。
当两个沈星河的指尖终于触碰在一起的瞬间,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夺目的金光猛然爆发开来。
金光并非从某个具体的光源射出,而是仿佛从每一个原子、每一个粒子内部迸发,瞬间吞噬了校门口的一切,吞噬了操场,吞噬了教学楼,吞噬了整个北雅中学,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外蔓延,吞噬了这座城市,吞噬了天空与大地。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纯粹的金色海洋。
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中,一切固有的形态都在消解,一切既定的规则都在崩塌。
沈星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是他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熔炉。
先是剧烈的撕裂感,仿佛灵魂被寸寸剥离,然后是难以忍受的灼烧,每一个念头,每一段记忆,都在这金光中被审视、被过滤、被重组。
他感觉自己正在消散,又像是在被重新塑造。
旧的秩序在瓦解,新的可能性在萌芽。
那本古老的日记,林夏坚定的眼神,唐慕白嘲讽的笑意,安德烈神父的悲悯,甚至他母亲在实验台前模糊的身影,以及那个被称为“亚当”的神秘存在,都在这金光中一一闪过,然后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般,迅速扩散、变形、融合。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也失去了对空间的感知。
唯一清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释然。
仿佛经历了亘古的黑暗,又仿佛只是一瞬的恍惚。
金色的洪流开始缓缓退潮,那股撕裂与重塑的力量渐渐变得温和。
沈星河的意识如同漂浮在温暖的羊水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困倦感袭来,将他拉向一个深沉而未知的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这一次,他不再恐惧。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起点,已经在他与过去的自己触碰的那一刻,悄然开启。
那道金光,是终结,也是……开端。
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彼岸,又像是源于他灵魂的最深处,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