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次倒流,回到张风帆手术后那个阴冷冬日的下午。
燕北文物局副局长马援朝脚步匆匆地出现在医院走廊,身后跟着几名身姿挺拔、穿着笔挺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他们神情肃穆,和张文强低声交谈了几句。
张文强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深深望了一眼病床上熟睡的儿子,那张苍白的小脸让他心如刀绞。他最终只是长长叹息一声,转身随马援朝一行人消失在走廊尽头。
正是这一别,成了永诀。
后来,据副局长马援朝回忆,当他们火速赶回车叶县时,那个曾被洪水冲开的、通向未知的甬道入口,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只有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死寂的黄土坡。
“这……这不可能!”张文强站在寒风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声音嘶哑,“几天前它还在!我测算过,这里地质结构极其稳定,几百年没有地震记录,洪水也冲不垮它!坍塌?没有外力介入,怎么可能发生如此大面积、如此彻底的坍塌?!而且我临走前千叮万嘱,必须先打支撑桩加固,绝对不准擅自进入!”他指着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是在咆哮,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更大的风雪呼啸而至,将最后一点裸露的黄土也彻底掩埋。张文强彻底失控了,他不顾众人阻拦,夺过一把铁锹就冲向记忆中的位置,发疯般地铲雪、刨土,用铁锹柄四处敲打冻硬的地面,嘶哑地呼喊着钱跃进、李建国、王大江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的呜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考古队驻扎的营地也仿佛人间蒸发——帐篷、生活用品、散落的文件碎片……连同所有生活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
这事情,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蹊跷。
事后多方查证,才从附近一个村民口中得知一点模糊线索:就在张文强离开的那个雪夜,有人曾隐约看到钱跃进等几人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营地,朝着古墓方向走去。那村民只当是考古队又在进行什么夜间勘探,加上天寒地冻,便没在意,更没靠近询问。谁能想到,那几簇跳动的火苗,竟是他们留给世间的最后影像。
副局长马援朝陪着近乎崩溃的张文强,在冰天雪地里苦守到春暖花开。冰雪消融,黄土裸露,他们一寸寸搜寻,用尽了当时所有能用的手段,却再也找不到那神秘甬道的丝毫痕迹。没有入口,没有遗物,没有尸体……只有一片沉默的、仿佛吞噬了一切的荒原。
就在他们万念俱灰,准备离开车叶县的前夜,巨大的打击终于压垮了张文强那颗饱受煎熬的心——他心脏病突发,一口气没上来,猝然离世。
回到燕北的马援朝,深受刺激,身心俱疲,不久便提前退休,最终郁郁而终。燕北文物所对此事讳莫如深,所有相关资料被严格封存,成为不可触碰的禁忌。
张花朵关于此事的零星碎片,是从姥姥家亲戚小心翼翼的闲谈中拼凑出来的。大人们总是欲言又止,反复叮嘱她和哥哥张花强,千万不能在父亲张风帆面前提起半个字。因为张风帆内心深处,早已被巨大的负罪感啃噬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固执地认定,是自己那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是父亲为守护他而离开车叶县,才导致了钱跃进他们的冒险进入和最终失踪,更直接导致了祖父张文强的猝死!如果……如果自己没生病,父亲一直守在营地,这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
这心魔如附骨之疽,日夜撕咬着张风帆的灵魂。直到他历经世事,成为一名阅尽人间百态的导演,这份蚀骨的痛楚才稍稍被时间磨平了一些棱角。然而,“张文强”、“车叶县”、“考古队失踪”……这些词,在张家,在张风帆面前,依旧是绝对的禁区,是引爆痛苦深渊的引信。
可偏偏,张花朵执拗地撞上了这堵墙。
“我要考燕大考古系!”她眼神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与探寻真相的渴望,“爸,我学这个,就能接触到最顶尖的考古资源和专家!也许……也许就能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我相信爷爷没有错,那一定是个无法预料的意外!”
“你一个女孩子,做这个有什么意义?!”张风帆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旧日的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痛得他几乎窒息,“安安稳稳学个轻松体面的专业,将来找份好工作,嫁个好人家过舒心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往那死人堆里钻?!”
“进燕北文物所怎么就不是好工作了?!”张花朵梗着脖子反驳,叛逆地翻了个白眼,“再说了,我上大学是为了学本事、实现理想,不是为了嫁人!要是按您这逻辑,我情愿不嫁人,这大学我也不上了!”
“张花朵!你——”张风帆彻底被激怒,积压多年的恐惧、愧疚和对女儿未来的担忧化作失控的咆哮,“我说不许考!就是不许考!你想都别想!”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得通红。
“爸!”一旁的张花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拉住妹妹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花朵你少说两句!爸!爸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花朵,你也冷静点,那燕大考古系五年才招几个?竞争多激烈,你未必……”
“我怎么就考不上了?!”张花朵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用力甩开哥哥的手,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我成绩年级前十!奖学金我自己能申请,学费生活费都不用你操心!我就要考!”
“不——成——!”张风帆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他一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心口,眼前阵阵发黑,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家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刚带着小女儿张花俏逛街回来的任敏敏,手里还拎着购物袋,被屋内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她一眼看见丈夫面如金纸、捂着胸口痛苦喘息的样子,再看到大女儿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购物袋“啪”地掉在地上,几个苹果滚落出来。任敏敏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张风帆,扭头冲着张花朵厉声尖叫,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刺耳:
“张花朵!你想干什么?!你爸有心脏病你不知道吗?!你跟他吼什么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他是你爸!他能害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