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中级人民法院大审判庭内,穹顶高耸,巨大的国徽悬垂于审判席正上方,庄严肃穆中透着一丝无形的压力。穹顶边缘的数盏射灯并未全开,光线落在深棕色厚重的木质审判席、高高的围栏和旁听席锃亮的漆皮座椅上,泛着冷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清洁剂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文件纸张的微尘气息,在肃静中更添几分沉闷。除了偶尔翻动卷宗的窸窣声和书记员敲击键盘极轻微的嗒嗒声,宽阔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呼吸声,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旁听席前排坐着表情冰冷的林悦和省国土厅纪检组长李明安,两人姿态端正,眼底却都压抑着厚重的疲惫与审视。与他们隔着数排,坐满了各路记者,摄像机镜头如同沉默的猎枪,死死锁定在被告席上的那个男人——周维民。
周维民穿着看守所统一配发的灰色号服,身形比入狱前更加枯瘦。他坐在被告席冰冷的硬木椅上,被两道齐腰高的木质围栏合拢着,双手戴着手铐,手铐冰冷的金属边缘压在同样冰冷的桌板上。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苍白、布满青灰色血管的松弛后颈。头发被简单粗暴地理成了毫无特征的短寸,更清晰地暴露了他脸颊深陷的轮廓和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黑眼圈。检察官铿锵有力、逻辑严密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字字句句指控他身为国土局关键副职,收受巨额贿赂,充当非法套取土地置换专项资金的“白手套”,是犯罪链条的核心环节。
“……被告人周维民,在担任市国土局资源保护处、土地利用处处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伙同下属及关联开发商,通过虚构项目、伪造申报材料等方式,恶意篡改土地属性,低买高卖,非法套取国家巨额专项资金,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触犯……”
检察官的声音像坚硬的冰雹,砸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旁听席上,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周维民身上,灼烧着他的后脊梁。他仿佛一尊早已石化、被抽离了灵魂的泥塑,自开庭以来,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僵硬地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失焦地垂落在面前那份只有几页纸的简易起诉状副本上。他的手指,放在冰冷的木桌下,紧紧揪住了号服的衣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青白。那份由官方指派的辩护律师准备的辩护状,简短、程式化,像一层脆弱的薄冰覆在他的审判之路上,只强调了他曾有自首情节(那是在国土局大火之前迫于压力的“自首”)和坦白部分事实,但对他核心的指控,无力触及更深,更无法撼动早已在案卷中构筑好的铁壁铜墙。一丝绝望的寒气,正顺着他的脊椎缝隙,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
就在这时,庭审进入了质证阶段的关键节点。检察官拿起一份用塑料证据袋封存的银行转账凭证复印件,声音带着一种揭露恶行的凛然,准备出示指向李胜杰的直接资金流转证据。那份证据,正是通向早已消失的李胜杰,但此刻,李胜杰的消失本身就成了压向周维民的又一块巨石。
“审判长,下面出示公诉方第六组关键证据,证明赃款经由周维民控制的外围公司,最终流向李胜杰私人海外账户的资金流转记录。虽然嫌疑人李胜杰目前在逃,但资金路径清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证据链上又一记重锤时,那尊死寂的泥塑突然动了一下。
“咳!”一声沙哑、干涩、仿佛生锈金属摩擦发出的咳嗽,极其突兀地打破了法庭的寂静!
周维民的头猛地抬了起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颈部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咔”一声轻响。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那张脸在射灯的光线下苍白如纸,汗珠正争先恐后地从额角鬓角渗出,滚落。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癫狂的光芒!那不再是麻木和恐惧,而是被逼到悬崖尽头,即将与对手同归于尽的疯狂野兽才拥有的凶光!他猛地转过头,猩红、狰狞、布满血丝的目光,没有看审判长,也没有看向正展示证据的检察官,而是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狠狠地剜向了坐在公诉席侧后方的证人席!
证人席上坐着的,正是市国土局局长,赵铭德。
赵铭德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打着质地考究的深蓝色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坐在那里,维持着一个市级部门主管应有的沉稳仪态。当周维民那如同毒箭般的目光猝然射来时,赵铭德端着保温杯准备喝水的手指,在空中极其不易察觉地僵硬了半秒。保温杯沿口距离嘴唇只剩下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茶水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抽搐,连眉毛都没有挑动一下,但眼底瞬间划过的是一丝被猎鹰盯住的、极深极冷的不安。他继续保持着那份过分的平静,从容地喝了一口水,喉咙滚动了一下,动作流畅地放下杯子,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重新目视前方审判席,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瞥只是旁人的错觉。
这一连串细微到极致的互动,落在一直死死盯住现场的林悦眼中,像黑暗夜空中骤然划过的两道短暂而危险的刀光!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周维民的眼神……赵局那一瞬间的僵硬……不对!这绝对超出了程序应有的范畴!
“周维民!法庭纪律,禁止喧哗、扰乱秩序!”审判长的厉喝响起,威严中带着一丝被突然打断节奏的怒意。
但周维民仿佛根本没听到审判长的呵斥,或者说,审判长、检察官,整个法庭的规则和秩序,此刻都被他眼中那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念所淹没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双手用力撑住面前冰冷的桌板,戴着手铐的手腕在铁木边缘用力一按,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干瘦的身体爆发出令人惊讶的力量,整个人竟硬生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像一头终于挣破囚笼桎梏、要扑向猎物的饿狮,隔着高高的围栏,手指死死扒在栏杆顶端,指尖因为用力而深陷进打磨光滑的木质中,身体前倾成一个具有强烈攻击性的锐角!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焊在赵铭德的脸上,声音不再是干涩,而是因极度的激动和亢奋而撕裂、沙哑、颤抖却又尖利到足以刺穿穹顶!
“审判长!公诉人!”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法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翻供!!我全部翻供——!之前的口供是在被胁迫、被威胁的情况下作出的!我根本不是主谋!那些材料我是签字了,但我是被逼的!是被操控的!真正的主谋是他——!”
那只带着手铐的、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刷地一下,猛地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以一种要将证人生生钉死在座位上的姿态,伸得笔直!尖锐的食指,像一柄刚刚淬火的匕首,裹挟着全部的怨毒、绝望和鱼死网破的疯狂,精准无误地、用尽全力指向了证人席上的赵铭德!
“——是他!!赵铭德!我们的赵局长!!他才是幕后真凶!国土局那把火也是他指使人放的!是为了彻底毁灭证据,掩盖他侵吞国资、贿赂升迁的肮脏勾当!!!”
“嗡——!”
整个审判庭如同被投入了一颗震荡弹!
哗然!
死寂被彻底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