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周维民面前。她没有伸手去搀扶这个瘫倒在地的男人。目光如同手术刀,平静地注视着那双因哭泣而浑浊、充斥着崩溃的血红色眼睛。在那片汹涌的泪水之下,在那绝望的哀求背后,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冰面裂痕般转瞬即逝的东西——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与……算计?那份对杨阳看似“保护”的疯狂嘶吼,反而像一把钥匙,将之前林悦查到的、那个在英国神秘莫测的“金先生”的影子,瞬间与周维民这张崩溃扭曲的面孔重叠起来!
保护杨阳?还是用杨阳这个关键影子,死死掩盖住杨阳背后那个从未露面、操纵一切的“金先生”? 用毁灭自我的终极表演,换取深海下那条真正巨鲸的继续潜伏?
市第一看守所会见室。刺眼的探照灯光隔开了生死的界限。厚玻璃上指纹和油污形成的朦胧如同隔世的纱。周维民穿着一身过于宽大、几乎拖地的灰色看守所号服坐在椅子上。仅仅一夜,那身象征权力的躯体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枯槁的骨架支撑着松垮的皮囊。巨大的眼袋垂挂在眼睑下,黑紫一片,布满血丝的眼球浑浊无光,麻木地、无焦点地漂浮在虚空中。双手搁在冰冷的小桌板上,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一下。
探视通话器里响起了急促的电子呼叫声。周维民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当玻璃窗对面,出现那张因长期监禁而苍白、惊恐、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和愤怒的年轻面孔时,周维民脸上那种死人般的麻木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洪流冲垮!悲伤、愧疚、绝望、某种扭曲的期望在那浑浊的眼球里疯狂地搅动。泪水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沿着深陷的法令纹沟壑滚落。
他几乎是扑向玻璃隔断,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的玻璃上,对着通话器嘶声力竭地吼叫:“杨阳!我对不起你啊!孩子!”
玻璃对面的杨阳猛地一颤!他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被抛弃的巨大愤怒:“周叔?!周叔!你怎么?!你也被……”他用力拍打着玻璃,“周叔!放我出去!你们不能这样!”
“闭嘴!听我说!”周维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通话器低吼,声音撕裂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命令感。他用尽全力让那双泪眼模糊的眼睛聚焦在自己唯一的、也是他准备用生命去“保护”的继承人脸上。“我做的事!我全认!孩子!保住你自己!你周叔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了!你不一样!你还有前程!那些钱!你账户上的!周叔替你存下的!都是干净的后路!保住它!” (他用指腹极其隐蔽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暗示账户关键信息)
“保命!保钱!周叔扛下这一切!只要你守住!守着那份基业……周叔在里头,也能……”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脸上因缺氧而泛出一片异样的潮红,“等!好好等!只要你活着…守着钥匙…总会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钥匙?!什么狗屁钥匙!我不要钱!我要活!我要自由!”杨阳仿佛被点燃的炸药桶,彻底失去了理智!巨大的恐惧和眼前这张即将毁灭的依靠,让他陷入了极致的疯狂,“老头儿!你想让我也烂在这吗?!放我出去!你顶不了的!放我出去啊啊啊——!”他根本不听暗示,只觉得周维民在用他的自由给自己铺路!他疯狂地将通话器砸在桌子上,猛地站起身踢翻椅子,对着玻璃窗外的周维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和嘶吼!守卫立刻强硬地将他拖离玻璃窗,推搡着押出会见区。
周维民呆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彻底抽走了精魂的泥偶。手铐和固定桌板的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那个被拖走的、陷入极致恐惧和背叛感深渊的年轻背影。刚才眼中那短暂燃烧的、试图传递的最后期冀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灰败疲惫。额角刚才叩头时的擦伤还在隐隐渗着血丝,在惨白灯光下形成一小道刺眼的红痕。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袖子,用那洗得发白粗糙的棉布囚服袖口,一点点擦拭着额角的血迹。动作机械而专注,如同在擦拭一件心爱但已破碎的古董。擦完额角,他又轻轻拂过刚才试图暗示杨阳时碰到的玻璃位置。
那冰冷的玻璃,坚固如同命运的嘲弄。而那个传递着“金先生”庞然产业命脉的“钥匙”暗示……终究随着这个无法理解的“义子”的失控咆哮,沉入了永不返航的黑暗之海。
他缓缓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窗外正午的阳光被密密麻麻的铁栅栏切割成条状,无情地投射进来,在地面上拉长出一道道狭长而扭曲的囚徒剪影。光线刺眼,却驱不散这囚笼深处一丝一毫阴寒的绝望。他微微闭上眼,似乎想隔绝开那冰冷的阳光。嘴角,却在那斑驳的光影之下,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解脱,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棋手在终局将死前,对着被己方慌乱王子踩碎的最后一条通路,发出的无声悲叹。这枚最重要的棋子……终究没有走上预设的残局求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