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者不再请求制度许可,而是设下自守之庭,将责任、结构、声音都握在自己手中。
雪落至第七日,灰频坊的墙上已贴满二十多页纸张,那是来自不同语族表达者提交的“初结构词义表”、“共识风险描述表”与“自设表达责任声明”。这些文件看起来五花八门,语序不一,有的甚至仍是以图腾、炭痕、节律符号构成,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
它们都不是等制度来批准,而是由表达者主动建立自己的规则。
姒然在第三页灰墙上,亲手写下六个字:“我们先守自己。”
这一句,成了今日灰频坊内一次全新聚会的起点。
她称之为:“表达共构守议实验·第一轮听证”。
听证并不设主席,也不设裁判。出席者由表达者、译者、辅助结构员、记录观察员共同组成。每一组表达方案,都将由发起者说明其结构意图、表达范围、理解障碍点与对外引用建议,并主动陈述“若该表达产生误解或冲突,我方如何处理”。
这与共义塔传统“等制度听明后才归档”的模式完全不同。它不是要用声音挑战制度,而是让制度第一次坐下来,听一次说话者自己如何定义“说话的责任”。
坊内布席简陋,只设半圆一圈席位,每席背后各贴其表达符号。姒然没有站中央,而是与所有人一样坐下。出席的有:
来自沉音族的苏离如,她此次不是以族代表,而是带来一段“婴名水词”的对义翻译,她要讲述:在一个从未建立文字的语族中,如何用“音模”表达“祈愿”与“方向”;
来自盘句族的铎野,首次提交了“红绦意序图”,他主动指出其中两句可能引发“情感偏义”,并提议设“译调配音建议”;
来自梦墙族的斐如意,则展示了“梦文组像”下的节奏标法,首次试图将其与逻辑映射结构进行挂钩;
姒然本人带来一段火言短文,句中用三义层次表达“道别”。她不请求任何制度介入,只说明结构层级与文化触发条件。
每一个人陈述完毕后,听证席只做三项:
记录其表达逻辑自述与结构意图;
撰写风险推估说明,归入“初义归纳库”;
出具“表达者自守声明”,声明人对该表达在指定场景中愿意承担主导解释责任。
这场听证不宣布接受、不判定归档、不颁发结构等级。但它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它建立了表达在制度听懂前,自设解释机制的第一张公开档案表。
这一切并未通知共义塔。灰频坊只是将当日听证流程、资料、声明一并打印,盖上坊章,寄往共义塔第七档案层,备注一句:“此为表达自守模型测试样本,仅供参考。”
魏殊收到这份文件时,眉头紧锁。他没有当场撕毁,也没有盖否章。他只在文件上批了五个字:
“非制度合规。”
但批文未盖律章,意味着它不能作为驳回。
当晚,他召集频律室内部四位制控官,提出设立“表达监听子系统”,主张在“表达制度实验之外”的坊语场合中,设“风险监听机制”,提前预警“表达误引”与“非法感导”。
这是第一次,共义塔内部有派系正式主张“表达自治”必须置于制度监察之外,而非并轨共治。
制度与声音之间,出现了第一道,真正的裂痕。
灰频坊内,一盏旧铜灯亮了一整夜。
姒然站在听证后尚未收起的圆席边缘,将每一份表达者自守声明仔细重新誊写一遍,并贴上编号。墙上挂起的每一页纸,如灰白之羽,一层一层把整面墙蒙成了柔韧的言盾。
她不知道这些内容是否真的能进入制度,但她知道,只要这些人曾认真说过一次,制度就不能再假装没听见。
坊后小室内,铎野正在将首轮听证录音重新整理为语图对照表。他忽然抬头问:“姒然,我们以后……是不是也得学会当制度?”
姒然看了他一眼,答:“我们不是要取代制度,我们是要证明——制度不是唯一的听。”
几乎同一时间,在共义塔的主频四署会议室内,魏殊正在面对主议厅法官提出的质询。
“你主张监听表达坊,但表达坊未被正式定为制度单位,是否越权?”
魏殊答得极其平静:“我不是监听表达,我是在监听制度尚未覆盖到的表达风险。”
“而一切可能构成公共影响的表达,在制度承认之前,就必须有预警机制。”
这场发言,成为“表达监听提案”提交塔法委员会的直接导火索。
沈茉凌获知此事后,没有第一时间公开反驳。她只是找到了词频代表纪鹤舟,两人关上门,整整谈了一个时辰。
纪鹤舟离开时说了一句话:
“你打算让制度退半步吗?”
沈茉凌沉声回答:“不是退,是侧身。让出一条,他们自己能走的路。”
她知道,“表达监听”若一旦被制度正式采纳,坊外自治表达空间将再无独立之可能。
她于是决定,启动自己酝酿已久的下一步:表达宪会起草草案。
这不是塔议制度中的一部分,而是由表达者、译者、观察员、辅频族群共同召开的“表达基础权会议”。
她为此定名——共言议草。
共言议草不要求表达被接纳为制度法语,仅要求表达本身——只要其不违法、不歪曲、不攻击——就拥有“自立结构陈述权”。
她知道这会被解读为“制度软化”、“律权外移”、“表达凌驾于秩序”。
她也知道,如果不开始有人在塔墙之外,构建一个“不等待制度许可”的语言协定空间,那么所有的“我们想说”,都将被困在“你还没听懂”的沉默之中。
第三轮灰频坊共构听证准备开始时,来自西疆咏思族的第一位表达者带来一卷长诗,开头只有三句:
“你若闭耳,我便用风说;
你若闭门,我便走到门外;
声若被锁,我便唤你做钥。”
那一刻,姒然知道,归声这扇门,已经不只是他们在开了。
整个世界里,还有更多人,正在往这扇门前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