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黑嫫一行离开白族水碓寨的时候,另一边,寒风吹过龟山脚下,汉江水面泛起铁灰色的涟漪。王月生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氅,目光穿透1901年冬日的薄雾,落在汉阳铁厂巍峨的厂门上。门楣上“华夏钢源”四个大字已蒙上煤灰,像一道沉睡的符咒。通过当地关系户介绍,王月生得以让铁厂此时的技术二把手带领参观。引路的副总工程翰章指着厂区西侧冒黑烟的高炉群:“王先生请看,那三座西门子式炼铁炉,是咱们的命根子。日夜不熄,每月可出八千吨生铁,只是...”他咽下了后半句,眉间刻着忧虑。
王月生抬眼望去,七座高耸的烟囱像利刃刺破灰云,最东边的那座正喷吐着酱色浓烟,混着硫磺味直往人喉咙里钻。地面铺着碎石子路,偶尔有运矿石的小火车“哐当”驶过,轨道两侧堆着小山似的铁矿石,泛着暗红的锈色——那是大冶铁矿的“土铁”,含磷量高得吓人。
这座汉阳铁厂是王月生来武汉的重要目的之一,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要对它做些什么,但这毕竟是洋务运动中跟上海的江南造船厂齐名的、可以上后世历史教科书的中国早期工业化的重要成果之一。1890年由湖广总督张之洞主持在湖北龟山下动工兴建,1893年9月建成投产。全厂包括生铁厂、贝色麻钢厂、西门士钢厂、钢轨厂、铁货厂、熟铁厂等6个大厂和机器厂、铸铁厂、打铁厂、造鱼片钩钉厂等4个小厂。创办经费最初定为246万余两 ,1892年清政府增拨42万两,到建成时,实际支出500万两左右。因计划不周,所购设备不适于炼制大冶铁矿提供的含磷较高的矿砂,所炼钢料不符合铁路钢轨的要求,钢铁生产陷入困境。
1896年4月该厂改为官督商办企业。为解决材料和设备问题,1898年开发江西萍乡煤矿,用马丁炉改造全厂冶炼设备,以制造钢轨。由于此项改造耗资巨大,1898年向德国资本求贷,1899年与日本签订“煤焦铁矿石互售合同”。
走进炼铁车间,王月生立刻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淹没。三座高炉呈品字形排列,炉身砌着深褐色的耐火砖,炉顶的煤气罐正“嘶嘶”喷吐着淡蓝色火焰。二十多个工人围着炉台忙碌,有的用铁钎捅料口,有的扛着麻袋往炉里添矿石,汗水在粗布短衫上浸出盐花。
“这是1894年投产的第一号高炉,容积248立方米。”程翰章扯着嗓子盖过噪音,“用的全是西门子公司的设备,图纸是克虏伯的工程师画的。”他指了指墙角的铜牌,“您瞧,这铭牌——‘德意志帝国西门子-哈尔斯克公司敬赠’。”
王月生凑近看,铜牌上的德文已有些许锈迹,却依然清晰:“致大清国汉阳铁厂,祝工业昌隆。”他摸了摸炉身,耐火砖的温度透过手套灼着掌心——这是现代高炉也少见的炽热。
“日产量多少?”他问。
“好的时候,一天出铁三百吨。”程翰章苦笑着摇头,“可上个月,因为焦炭供应不上,只出了两百一十吨。您看那堆矿石——”他指向车间角落的矿石堆,“大冶的‘土铁’含磷高,高炉一烧就结瘤,三天两头得停炉清理。”
王月生蹲下身,捡起块矿石敲了敲,暗红的断面里泛着星点白灰——那是磷的结晶。他想起后世钢厂的高炉炼铁工艺:预处理矿石降磷,使用焦炭预热,提高风温……这些在1900年的汉阳铁厂,连影子都没有。
高炉区热浪灼人,工人们赤膊穿梭在铁水与矿渣之间,仿佛地狱里的鬼差。
三号高炉正出铁,金红铁流奔涌而出,溅起的火星在程翰章眼镜片上跳动。“磷害如附骨之疽。”他声音发涩,“大冶铁矿含磷高达0.25%,而贝色麻转炉最忌此物。去年为沪宁铁路试制的钢轨,英人检测后说‘脆如饼干’...”
王月生却是来前已专门在后世做过功课,知道这段公案。关于汉阳铁厂钢材质量,有个被后世史书广泛引用的说法,就是民国着名实业家叶景葵在《述汉冶萍产生之历史》中提到:“各处铁路洋员化验,谓汉厂钢轨万不可用。”这一说法,导致汉阳铁厂的钢材被贴上了“劣质钢”的标签。然而,后世历史上,在陕西略阳、北京、湖南衡阳、河北石家庄、四川达州等地发现的汉阳铁厂生产的铁轨解放后仍在使用,这引发了人们对汉阳铁厂钢材质量的重新审视。
这些铁轨经过数十年的使用,依然耐用,轨腰上的商标和炉号清晰可辨。1966年,冶金部和铁道部联合对汉阳铁厂生产的铁轨进行调查,结果表明,这些铁轨在铺设四五十年后依然耐用,且耐蚀性高于外国产品。
1895年,中国准备修建吴淞至南京的铁路,沪宁铁路为其中一段。1903年,中英签订《沪宁铁路借款合同》,准备使用汉阳铁厂的钢轨,但检测报告显示汉阳铁厂的钢轨含碳量过少,含磷量过多,导致钢轨质量不合格。检测报告由伦敦返回沪宁铁路总工程师格林森手中。这一结果被广泛引用,导致汉阳铁厂的钢轨受到诟病。
含磷量高事出有因。日本人自1899年开始与中国签订大冶铁矿购买合同,大批采购铁矿石。他们对铁矿石的磷含量有严格规定,要求磷含量在0.05%以下的矿石才被接受。结果,运往日本的矿石都是含磷量低的优质矿石,而含磷量高的矿石则运往汉阳铁厂。
但是否影响了钢轨的使用,后世的历史已然给出了答案。而且在当时,郑观应在《铁厂次第筹办张本六十条》中提到,英方代理在质量检测上存在“吹毛求疵”的行为,目的是为了排挤汉阳铁厂的钢轨,从而购买西方产品。尽管汉阳铁厂的钢轨在早期的检测中被判定为不合格,但实际使用情况和后续调查表明,汉阳铁厂的钢材质量并不差。早期检测结果的不准确性和西方人的排挤行为,导致了汉阳铁厂钢材的误解。历史证明,汉阳铁厂的钢轨在实际使用中表现出色,耐久性和耐蚀性均优于外国产品。
但是,王月生不知道如何向眼前这位忧心忡忡的专家来表达,毕竟,他的理工学的功底,无论是系统,还是周小姐冯小姐“之流”,都是“有口皆悲”的。
穿过铁水奔流的用耐火砖砌成的铁水沟,热浪灼得人脸生疼,二人来到炼钢厂。这里的设备更显杂乱:两座贝塞麦转炉歪在车间两侧,一座是从英国进口的,另一座是仿造的;轧钢机是德国西门子的,却配着老掉牙的蒸汽机;工人手里攥着的不是测温枪,而是带刻度的铁尺,凭经验判断钢水温度。
“贝塞麦转炉的问题,您看这儿。”程翰章指着转炉的耐火砖,“钢水含磷高,转炉的酸性耐火砖根本扛不住,用不了半年就得换。上个月换一次,花了八千两银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这蒸汽机,功率只有英国原厂的三分之二——钱都让中间商赚走了。”
王月生注意到,操作转炉的工人都戴着厚布手套,脸上涂着黑灰防热,可仍有人的手背被烫出泡。他想起1900年的世界:德国克虏伯已经用碱性平炉炼出了优质钢,美国卡内基的钢铁厂用传送带实现了流水线作业,连日本八幡制铁所都从英国引进了最新设备。而汉阳铁厂的“土法炼钢”,像极了被时代甩下的老黄牛。
“钢材能卖到哪儿去?”他问。
程翰章指了指墙角的货堆:“大部分是给芦汉铁路供轨,可去年修到郑州,铁轨就断了十几根——含磷高,脆得很!剩下的卖给上海的机器厂,人家嫌我们的钢杂质多,宁可多花银子买德国货。”他叹了口气,“盛督办想出口到南洋,可轮船公司的老板说,咱们的钢太沉,装船费比钢价还高。”
指尖抚过冷却的铁锭。这幕让他想起参观过的德国克虏伯工厂——那里已用上热风炉与焦炭除尘,而汉厂的高炉仍烧着萍乡运来的混合煤,热效率不及欧洲一半。更致命的是工人们用木棍搅动铁水的原始操作,飞溅的铁花在工人胸膛烙下点点伤疤。
走到西门士钢厂时,王月生眼前一亮。马丁炉正吐出澄澈的钢水,程翰章难得露出笑意:“这是盛督办咬牙购进的碱性马丁炉,专炼低碳钢。”可惜全厂仅有两座,产量尚不足转炉的十分之一。
轧钢车间里,通红的钢坯在轧辊间嘶吼。程翰章突然压低声音:“盛大人上月密令开发湘东铁矿,欲在萍乡另立新厂,却遭日本顾问横加阻挠。”
路过行政楼时,程翰章突然压低声音:“王舵主,您知道这厂子为啥总缺钱么?盛督办把厂里的铁矿、煤矿都抵押给了汇丰银行,每年光利息就要三十万两。上个月,日本正金银行的买办来找我,说要‘合作’——他们出钱,咱们出技术和矿石,利润对半分。”
“盛督办答应了?”王月生皱眉。
“还没。” 程翰章扯了扯领口,“可您看这电报室——”他推开虚掩的门,里面堆着一摞日文电报,“最近半个月,东京、大阪的商社天天来问,说‘大日本帝国钢铁协会’想派专家来‘考察’。”
王月生心里一沉。后世历史上,1904年日俄战争后,日本通过“二十一条”攫取了大冶铁矿的开采权;1915年“二十一条”修订案更提出“汉冶萍公司中日合办”。此刻的汉阳铁厂,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他们要的不是合作,是鲸吞。
帐房内煤油灯摇曳,帐册翻开露出刺目红字:日本兴业银行300万日元借款,年息7.5厘,抵押物赫然写着“大冶矿权”。程翰章苦笑:“三井洋行的人每日在码头监工,头等矿石全装上东洋货轮。”王月生瞥见运单条款——磷含量超0.08%即拒收,而汉厂用的尽是人家筛剩的磷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