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托里奥”，王月生看着对面不到20岁年龄的布雷达家的公子，“你认为你家企业在设计和产品上有什么优势？在生产和组织管理上有什么优势？在销售上有什么优势？每个方面只用一句话表达”。
维托里奥想了半天，说“不好意思，王先生，我接触家族生意不多，还提炼不出这么精准的答案”。
“好，让我们换个思路，你家企业现在的竞争对手，他们在我刚才提到的三方面是什么样子？他们现在的发展方向是什么？”王月生循循善诱道。“要把很复杂的事情用很简单的话表达出来，很难。要把很简单的事情用很复杂的话表达出来，很容易。我这几天还会在米兰，如果你有了答案，可以去倍耐力家找我”。
“要把很复杂的事情用很简单的话表达出来，很难。要把很简单的事情用很复杂的话表达出来，很容易。这是那位王先生对你说的？很有意思，也很有深度的一句话。虽然你贸然向一个不了解的外人披露家族重要的经济信息和产业调整计划很冒失，但看来你似乎找对了人”。当天晚上，布雷达公司的创始人埃内斯托·布雷达正在与儿子维托里奥谈到之前的博罗梅奥沙龙。埃内斯托半是埋怨，半是赞许道，“我理解你看到我这段时间以来的困惑，想帮助父亲排忧解难。但是你对家族企业了解确实不够，对方问得颇有深意。原来我以为他也跟你父亲我一样是个技术驱动派，但看来他对企业的管理和发展都有深刻的领悟与想法。倒是不得不去拜访一下了”。
第二天，还在倍耐力工厂帮助兄弟俩优化生产流程的王月生就接到了维托里奥亲自送来的邀请函，请其晚上赴宴。
米兰Via monte Napoleone街区一幢新文艺复兴风格的联排别墅门口，王月生见到一位中等身材、年近五十的先生，略微发福，蓄有浓密的八字胡须，额头宽阔，目光锐利，穿着深色呢绒三件套西装，佩戴怀表与金链，头戴圆顶礼帽，却是埃内斯托亲自迎接了出来。王月生急忙赶上前去，施礼问好。毕竟，对方岁数比自己大许多，亲自出迎，礼数很重了。埃内斯托先是带王月生参观了一下这幢别墅。其外墙采用浅色石材，饰有浮雕与拱形窗户，屋顶设有露台。私人花园种植地中海植物，设有喷泉。内部挑高大厅里铺设大理石地板，悬挂水晶吊灯，墙面装饰壁画。宴会厅配备长餐桌与银质餐具。住宅配备当时先进的煤气照明、中央供暖系统，甚至早期电力设备。
埃内斯托将王月生引到其私人书房。这里陈列着很多工程图纸、机械模型及藏书。双方落座，维托里奥陪坐在一边。彼此寒暄了几句，埃内斯托便将话题转到了昨天王月生的那几个问题上，诚恳地说道，“昨天您问维托里奥的问题，我自己也思忖了很久，发现很难用一句话去总结。尤其是在销售上。您也知道，我自己是个工程师出身，对于设计和生产工艺方面，自诩还是有些心得的。但在销售方面，我家族并无人有这方面的天赋，公司目前为止也没有一个非常强的销售部门。加之我们的产品，除了起初的农用机器设备外，都是铁路设备，更加缺乏市场销售能力的锻炼了”。
“恰恰相反，布雷达先生。我认为你们的销售优势非常强大”，王月生似乎比埃内斯托还要有信心。“我粗浅地将现在市场上的产品销售分为两种，一种是销售给一百万个不那么懂产品的人，一种是销售给一百个比较懂产品的人。您认为您的产品属于哪一种呢？销售成绩又如何呢？”
“很有意思的分类方法。这么一说的话，我们在后一种的销售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完全正确，布雷达先生。其实从这一点也就能得出另外两个问题的答案”，王月生说完，看向了维托里奥，埃内斯托见状，也会心地看向了维托里奥。维托里奥被二人如此看着，似乎有些紧张，使劲呼吸了几口，不确定地说“我们的设计和产品是重工业产品，我们的生产和组织管理都是围绕着重工业产品”。埃内斯托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王月生则轻轻抚掌，说“维托里奥，说得很好。其实，如果你再深入研究一下布雷达的企业和产品，你会发现，你们最擅长的，不是生产某种单一的产品，不管这种产品的技术有多么复杂或者昂贵。你们最擅长，或者应该尽全力去打造的能力，是针对一个政府或者集团客户的重工业领域的需求，提供系统化的产品和解决方案”。
王月生的话，维托里奥听来，还没有很深刻的感受，但传到埃内斯托的耳朵里，却犹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其实，从涉足铁路业以来，他一直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和体会。但是，不知道是此时工商业管理的理论还没有总结出这些内容，还是作为工程师出身的他在文字的提炼能力上有所不足，他眼前的那层窗户纸一直没有被捅开，直到王月生此时说出“系统化的产品和解决方案”这几个字。可不是嘛，铁路行业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火车加铁轨，而是一个从上到下非常复杂的体系，涉及方方面面的技术和产品。埃内斯托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但维托里奥得到了父亲和心中此刻认为的大牛王月生的肯定，正是兴高采烈之际，加之并未如同父亲那样感受到王月生那几个字的真正价值，于是刨根问底道，“那您后来问的我家企业现在竞争对手的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埃内斯托听到这个问题，也暂停了思索，望向王月生。
王月生道，“维托里奥昨天告诉我，你们在意大利的市场面临着克虏伯的竞争。其实，在我看来，跟布雷达公司类似，或者说，跟你们未来的发展模式类似的公司，除了德国的克虏伯，还有英国的维克斯。他们跟你们一样，最大的客户都是国家或者国有铁路这样的集团用户。他们的今天，应该就是布雷达的明天。所以，维托里奥，你认为你们家族企业下一步的突破方向选在哪个领域好呢？”
“军工”，维托里奥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无论是克虏伯的大炮，还是维克斯的机枪，都是这个时期两家企业非常有名的产品，甚至维克斯还在为英国皇家海军生产战列舰。埃内斯托闻言，也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维托里奥。维托里奥正纳闷间，突然福至心灵地领会了父亲的意思，问道“那您觉得我们也应该生产大炮、机枪和军舰吗？”
王月生笑了笑，说“我刚才提到了一个词，叫系统。国家的军队，像国家的铁路网一样，都是成体系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的。所以，布雷达可以，也应该满足军队这一客户的需求。但是，我还有一个观点，就是客户的需求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实际的需求，比如现在意大利陆军需要的机枪大炮，还有一种是潜在的需求。什么是潜在的需求呢？就是客户自己本身还未意识到自己需要，但实际上他们此刻或不久的将来会非常需要的那种”。说到这里，王月生停了下来，啜了口咖啡，没再说下去，似乎在给父子俩一个消化吸收的时间。
反而是埃内斯托此时有点沉不住气了，急切地说“我明白王先生的意思了。可是，如果一个军方都没意识到的需求，我们作为一个尚未涉足军工制造的企业，我本人也对军事一窍不通，又怎么可能比那些职业军人还要有远见呢？相信王先生一定有了答案，还望不吝赐教。我非常理解这种方向性的指点，对于一个企业的重大意义和价值。我希望您能够相信我的为人，布雷达家族一定会给予您充分的回报”。
王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很是欣赏埃内斯托的果决，于是请埃内斯托让仆役把他随车带来的一个箱子拿过来。随后，在父子俩疑惑而又急切的目光中，打开箱子盖，捧出一件东西。父子俩围着这件东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能看出来是个非常精密的机械设备，却看不出来其用途。但见这是一个木头制作的不规则的长箱子，箱子的一头有两片类似轮船螺旋桨一样的叶片，嵌在一个疑似发动机的顶端。能看出是个机器，因为在两片桨叶后面的机器上有一圈类似发动机喷嘴一样的机构。整个机器应该是装在这个长木箱子的一头，其后是串联的两个孔槽，从里面的小椅子能看出是座椅的缩小版，也就是说整个东西是一个模型。整个模型，最引人瞩目的，是在发动机位置后面，有两片长长的木板，被精巧地加工成了两端呈圆弧状、整体中间略下沉、两端微翘的形状，与长木箱垂直地安装在其一上一下的位置，两片木板之间，以及木板与长木箱之间，有金属直柱和张线连接。下面那片木板之下，是结实的金属架连着的一左一右两个轮子，哦，长箱子的末端也有一个轮子，但比前面两个轮子小了很多。这三个轮子是父子俩唯一能确认的东西。
“马车？”维托里奥不确定地问。
“飞行马车？”埃内斯托显然看出了一些端倪。
王月生向埃内斯托伸出了大拇指，赞道“不愧是能建立起布雷达这家伟大公司的工程师。不过，我不叫它飞行马车，我叫它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