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间光痕
秋收的风裹着麦香掠过都城外的平原时,云澈第一次听见人间的心跳。
银白飞船破开云层的刹那,万亩麦田正泛起金浪,收割机的轰鸣与孩童的嬉笑在旷野里交织。他扶着舷窗往下看,看见弯腰割麦的农夫直起身,草帽沿下的眼睛映着飞船划过天际的流光,那抹惊愕里没有恐惧,反倒掺着几分庄稼人见了罕见云霞般的新奇。
“这便是人间?”姬凝霜的白裙被舱内气流拂动,她指尖缠着的仙绫轻轻震颤,“比典籍里写的热闹。”
暗黑圣使站在另一侧,玄色长袍上的魔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望着田埂上奔跑的孩子——那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小家伙正追着飞船尾迹的仙光,手里的麦秆在风中划出细碎弧线。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摔倒在麦垛边,立刻有同伴扯着她的衣角拽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又往前跑,笑声像撒了把碎银。
“吵闹得很。”他皱眉说着,却没移开视线。
飞船悬停在麦田中央的空地上,反重力装置掀起的气流压得周围麦穗齐齐俯身,又在舱门打开时温顺地扬起。白发长者拄着桃木杖率先落地,杖头的琉璃灯晃了晃,将细碎的光洒在湿润的泥土上。
“小心脚下,”他回头叮嘱,“人间的土地养人,也认生。”
云澈踩着松软的泥土往下走,靴底立刻沾了层带着麦香的湿泥。远处传来惊呼,几个扛着镰刀的农夫站在田埂上,为首的老汉把镰刀往麦垛上一靠,黝黑的脸上堆起褶子笑:“天上下来的贵客?俺们这儿刚开镰,不嫌弃就来尝个鲜。”
他手里举着把饱满的麦穗,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
姬凝霜的仙绫轻轻卷住麦穗,指尖刚触到麦芒便微微一颤。她自幼在仙宫长大,见过瑶池的仙禾千年一熟,却从未见过这样带着泥土腥气的饱满——每颗麦粒都沉甸甸的,像是攒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这是……凡谷?”她轻声问。
“是冬小麦,”老汉蹲下身捻起颗麦粒塞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去年霜降种的,今年秋分收,伺候了整一年呢。”他吐出麦壳,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看你们穿着不凡,是从西边仙山来的?前儿个王秀才还说,星象书上写今年有仙人降世呢。”
暗黑圣使的指尖在袖中动了动,魔气在接触到人间空气的瞬间竟变得温顺。他看见不远处的麦秸垛旁,两个孩童正踮着脚偷看他黑袍上的暗纹,见他望过去便吓得缩回头,却又忍不住从麦秸缝里探出半张脸。
“他们不怕你。”云澈注意到他紧绷的肩线放松了些。
“或许是因为……”圣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曾捏碎过无数星体的手,此刻正悬在一束从麦秆间钻出的狗尾巴草上方,“这里的光不一样。”
风突然转向,卷着片麦壳贴在飞船的能量罩上。云澈抬头,看见姬凝霜正踮脚接住飘落的仙光——那是飞船着陆时逸散的灵力,此刻竟像蒲公英似的落在麦芒上,让原本金黄的麦穗泛出淡淡的莹光。
“仙光!是仙光!”孩子们的欢呼刺破田野,刚才还躲着的孩童们突然涌过来,伸出小手去接那些光点。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被仙光沾了满手,立刻举着跑向田埂上的母亲,女人直起身擦了擦汗,笑着在他手背上亲了口,把那点光印进汗湿的棉布衫里。
云澈忽然想起裂隙之海的黑暗,那些被污染的守护者在信念之火中嘶吼的模样。他转头看向舱门处,萧珩正扶着白发长者走过田埂,老人怀里的铜镜还残留着防护罩的余温,此刻却映出满地金黄,倒像是把整个秋天都收进了镜面里。
“后生,来尝尝这个。”老汉不知何时递来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蒸好的麦仁饭,热气裹着清甜漫上来,“俺家婆娘蒸的,用新打的麦子,香着呢。”
云澈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那是柴火灶膛焐出来的暖,和仙宫玉盏的清冷截然不同。他舀起一勺放进嘴里,麦粒的软糯混着淡淡的土腥味在舌尖化开,竟比任何仙酿都更能熨帖旅途劳顿的脏腑。
“好吃吧?”老汉蹲在他身边,卷了支烟却没点燃,“这片地啊,十年前还是荒滩,要不是朝廷修了水渠,哪能长出这么好的麦子。”他往远处指了指,几个戴红绸的人正站在水渠边揭牌,“今儿不光是收麦,还是水渠通水三周年,晚上有戏台呢,你们要是不嫌弃……”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掠过道紫影。紫袍仙尊踩着剑器落在田埂上,仙袍下摆扫过麦穗,带起串串金珠似的麦粒。他手里捏着块玉简,脸上惯常的严肃被风吹得淡了些:“云澈,魔界那边已在城西客栈安顿,只是……”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暗黑圣使正被一群老婆子围住。穿蓝布衫的婆婆们往他手里塞着刚烙好的麦饼,有个豁牙的老太太甚至踮脚要给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圣使僵在原地,黑袍上的魔纹却罕见地泛起柔和的光。
“看来无需担忧他们适应不来。”姬凝霜忍着笑走过来,发间别着朵不知何时被孩童插上的野菊,“方才收到传讯,都城知府已备下住处,但我觉得……”
她看向夕阳下的麦田,收割机正吐出最后一捆麦秸,晚霞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仙魔凡人的身影在田埂上交错,竟分不清谁的衣袂沾着星光,谁的裤脚带着泥点。
“不如就在这儿待到入夜?”云澈替她拂去发间的麦芒,“我想看看人间的戏台。”
白发长者这时慢悠悠走过来,手里转着那面铜镜:“老朽刚卜了一卦,今晚月朗星稀,正适合听戏。”他往麦秸垛那边努了努嘴,萧珩正和几个农夫比赛捆麦秸,素日温润的公子哥此刻挽着袖子,额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却笑得比谁都欢。
暮色渐浓时,戏台在打谷场上搭了起来。竹竿撑起的幕布上还沾着去年的年画,戏班师傅正调试胡琴,弦音刚起就引来看热闹的孩童围拢过来。云澈坐在老汉搬来的长凳上,手里捧着碗温热的麦茶,看姬凝霜教小姑娘们折麦秆蚂蚱,暗黑圣使则被几个老汉拉着猜拳,黑袍的下摆被他们踩了好几脚泥印,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
“当啷——”铜锣声突然炸响,戏文开演了。
演的是本地流传的《麦神记》,说的是古时候有神仙化身老农,教会人们耕种的故事。当戏台上的“麦神”撒下金色纸箔时,台下的孩子们疯了似的去抢,抢到的就往嘴里塞,甜丝丝的糖味混着麦香在夜色里弥漫。
云澈忽然感觉到手腕上的银环在发烫,光明圣匙的光芒与白日里吸收的麦芒微光交织,在他掌心映出小小的星图。那些曾被黑暗笼罩的星域此刻亮得格外清晰,像是有人在遥远的地方点起了灯。
“在想什么?”姬凝霜的声音带着笑意,她刚被孩子塞了满兜的糖纸,“是不是觉得,比仙界的琼楼宴有趣些?”
“何止是有趣。”云澈望着戏台上跳动的烛火,又看看周围攒动的人影,“我以前总以为,守护宇宙要靠力量,要靠圣匙,要靠三界之心。”他轻轻摩挲着银环上新增的黑光纹路,“可现在才明白,那些在田埂上弯腰的农夫,追着仙光奔跑的孩子,才是最坚实的守护。”
暗黑圣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捏着块没吃完的麦饼,嘴角沾着点芝麻:“魔界的小鬼们若见了这场面,定会吵着要来人间学做饼。”他难得没说嘲讽的话,只是望着戏台的眼神柔和了些,“或许,我们都错了。”
错把对立当必然,错把征服当使命,却忘了最强大的力量,原是像麦种落地那样,沉默地扎根,温柔地生长。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戏散了。农夫们扛着农具往家走,孩子们趴在大人肩头打盹,嘴里还含着没化完的糖。云澈站在打谷场中央,看着飞船的光与戏台的残烛在麦垛上交织,忽然明白银环为何在此刻发烫——它在记下这片土地的温度,记下这些平凡生命里,比星辰更明亮的东西。
“该启程了。”白发长者收起铜镜,镜面里映着渐亮的东方,“但我们还会回来的。”
飞船再次升起时,云澈最后望了眼人间都城。秋收的麦田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像是铺满了碎星,而那些散落的仙光仍在麦芒上跳动,与即将升起的朝阳遥遥相对。
他知道,这不是离别。当三界盟约的玉简在星图上烙下印记时,当魔界的向阳花朝着起源之星舒展花瓣时,当仙门的石碑刻下“初心”二字时,人间的麦浪早已悄悄漫过了仙魔的界限,在宇宙的褶皱里,种下了新的希望。
舱门缓缓合上,云澈把掌心的麦香收进袖中。他仿佛听见,有麦粒在黑暗的土壤里挣破种皮的声音,那是比任何战歌都更动人的,关于守护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