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江的吼声像一块烧红的铁,狠狠砸在村委办公室冰冷的瓷砖地上,火星四溅:“阮梅是我老婆!三年前就踏踏实实住进靠山村!凭什么不算一口人?没户口簿?没户口簿怎么了?没户口簿她就不是我老婆了?今天不给房子,你们谁都别想竖着走出这个门!”他眼球凸起,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随时准备拼死一撞的蛮牛。他身后,那个叫阮梅的越南女人,像一株被烈日晒蔫的草,瑟缩在墙角一张嘎吱作响的旧木椅上,头垂得极低,枯黄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双搁在膝盖上、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斜露着一丝无声的惊惶。
分房小组的组长,一个头发花白、额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办事员,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他试图安抚,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老王,王大哥!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这不是我们刁难你,规定白纸黑字……”他抖了抖手里那叠厚厚的、印着红头文件的通知,“户口!关键是户口!没有户口,系统里查无此人,你让我们怎么往上报?怎么给你算这一口人?凭空编出来吗?”他苦口婆心,试图用“规定”的铁栅栏拦住这头发狂的公牛。
“规定?狗屁规定!我老婆活生生的人站在这里,你看不见?她是死的吗?啊?”王传江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组长脸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青筋在黝黑的皮肤下蛇一样扭动。他猛地一指窗外,远处那些已经分到新房钥匙、正喜气洋洋放鞭炮、忙着搬运家什的邻居,“他们!那些假离婚的,抱养野孩子的,把死了几年的人硬说还活着的!他们有的被揭露出来,有的照样没有被揭露出来,没有被揭露出来的,他们哪一条符合你那狗屁规定?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就因为阮梅是越南人?就因为她是老子花钱‘买’来的?”最后这句“买”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震得墙角一直沉默的阮梅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王传江粗重的喘息。组长张了张嘴,脸色灰败,最终颓然地叹了口气,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他朝旁边一个年轻办事员无力地挥挥手:“去……去请示乔书记吧。就说……王传江家这情况,实在……实在顶不住了。”
乔楚是在深夜十一点,踏进王传江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气息的土坯房的。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房梁上,光线浑浊,勉强照亮了屋内简陋到寒酸的陈设:一张磨损得露出木茬的方桌,几把歪斜的条凳,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唯一显出点“新”气的,是墙上贴着的那张红得刺眼、画面粗糙的“新婚”合影——照片上的王传江穿着不合身的新西装,表情僵硬;旁边的阮梅穿着同样廉价的红旗袍睡衣,脸上涂抹着厚重的脂粉,眼神却空洞地望着镜头之外,没有丝毫喜气,倒像一尊被强行摆弄的木偶。
乔楚没坐,甚至没看王传江递过来的、沾满汗渍和油污的条凳。他高大的身躯裹在剪裁精良的深色呢子大衣里,与这昏暗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块突兀的坚冰。他锐利的目光先在墙上那张诡异的“全家福”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像探照灯一样,直接打在角落里那个始终低着头的瘦小身影上。阮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体下意识地缩紧,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王传江,”乔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王传江因他到来而再次鼓噪起来的怒火,“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他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
王传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吼吼地往前凑:“乔书记!您明察秋毫!阮梅她……”
乔楚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果断下压的动作,精准地截断了王传江的话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在阮梅身上,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真伪和价值。
“国家有国家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规矩。”乔楚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字字清晰,敲打在人心上,“拆迁补偿,依据的是户籍登记。没有合法有效的户籍证明,”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阮梅身上移开,转向王传江,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你妻子阮梅,在国家的户籍管理系统里,就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像三枚冰冷的钉子。
王传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那……那他们……”
“他们?”乔楚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的材料,至少在程序上,是‘完整’的。离婚证是民政局盖的章,出生证明有医院的红印,迁户口有派出所的迁移证……这些,都是‘证明’。证明他们‘存在’,证明他们有‘资格’。”他微微向前倾身,无形中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盯着王传江绝望的眼睛,“你呢?王传江,你能拿出什么?证明阮梅合法地属于你?证明她合法地属于这个村子?证明她,是一个‘存在’的人?”
一连串的“证明”,如同冰冷的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王传江几乎窒息。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有什么?除了墙上那张虚假的合影,除了三年前交给人贩子的那叠钞票的收据(那收据甚至不敢保留),他一无所有。他看向阮梅,那个他用钱“买”来的、三年来如同影子般沉默活着的女人。此刻,在乔楚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阮梅的存在本身,竟显得如此虚幻和可疑。
“没有证明,”乔楚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就没有资格。这是原则,不容变通。”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却更令人心头发冷,“当然,国家并非不通人情。只要你能证明。”
王传江眼中猛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证明?怎么证明?乔书记您指点!”
乔楚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慢条斯理地展开。那是一份打印好的办事指南,条目清晰。
“第一,”他用手指点着纸上的条款,“证明阮梅的国籍和合法入境。需要越南方面出具的官方身份证明及入境中国的合法签证记录。第二,证明你们的婚姻关系合法有效。需要越南民政部门出具的结婚公证书,经我国驻越使领馆认证,再在国内省级外事部门及民政部门完成转换登记。”他每念一条,王传江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第三,”乔楚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证明阮梅在靠山村连续居住三年以上。需要至少五名无亲属关系的本村村民联名具保,签字画押,并承诺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同时,需要派出所出具三年内无违法犯罪记录的居住证明。”他抬起眼,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王传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老王,你告诉我,这三条,哪一条你现在能办到?”
王传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越南?官方证明?使领馆?他连阮梅老家具体在越南哪个犄角旮旯都说不清楚!联名举报?靠山村谁不知道阮梅是他“买”来的?谁会为了他,去证明她的存在?派出所证明?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人,哪来的居住记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猛地转身,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疯狂地扑向那张贴在墙上的、红得刺眼的“全家福”。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抓住照片的边缘,指甲抠进纸板里,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屈辱和愤怒的咆哮,猛地一扯!
“刺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响。照片上阮梅那张涂抹着厚重脂粉、眼神空洞的脸,被王传江粗糙的手指从中狠狠撕裂!红色的纸屑如同纷飞的血肉碎末,簌簌地飘落下来,落在他肮脏的鞋面上,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照片上王传江那半边僵硬的笑脸,歪斜地挂在墙上,显得格外狰狞而诡异。
墙角,一直低着头的阮梅,终于在这令人心悸的撕裂声中,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依旧被枯黄的长发遮挡大半,只有一瞬,乔楚捕捉到了那双抬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漠然。那漠然,比王传江的暴怒更冰冷,更绝望,仿佛早已洞悉了这笼中鸟的宿命,连挣扎都觉得多余。她只看了一眼那纷纷扬扬飘落的红色碎片,随即又缓缓地、深深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重新缩回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从未抬起过。
乔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王传江撕碎照片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对着那半张残破的照片剧烈地喘息,肩膀无法控制地抖动。而阮梅,重新化为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程序就是程序,证明就是一切。”乔楚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整了整一丝不苟的呢子大衣前襟,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爆发只是一幕无关紧要的闹剧。“没有证明,就没有资格。这是铁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地的狼藉和角落里凝固的阴影,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皮鞋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酷的回响,一步步远离这个被“证明”彻底碾碎的世界。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内所有的绝望与疯狂。门外,是深沉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寒夜。屋内,只剩下王传江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阮梅在阴影里,那微不可闻的、几乎冻结的呼吸声。墙上,那半张王传江的“笑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咧着嘴,对着满屋的虚空无声地凝固着。
可一个星期以后,乔楚却带着王传江忙活了几天,终于办妥了阮梅“存在”的“证明“。王传江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