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华的物理习题册上突然落下一片暖光,林雪萍不知何时凑近。
“要不要我帮忙?”她声音很轻,耳垂在柔和灯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图书馆的空气凝滞起来。
江明华指尖轻点她的草稿纸,“那我的咖啡师身份怎么办?”
林雪萍浅笑,“双赢,我教物理,你教我做咖啡。”
两人在图书馆角落的安静时光被江韵华给林雪萍的信息打断。
林雪萍老师身份被弟弟碰到的尴尬瞬间让她下意识松开相牵的手。
江明华目光却落在她躲闪的眸色深处,“你怕他发现?”
物理课本在江明华掌心沉甸甸的,仿佛不只是一门学科,而是他心头积压的那些晦涩忧虑的重压。阳光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光线显得稀疏而无力,和图书馆恒温空调吹出的冷风一起,在桌面上投下微冷的浅灰色调。他的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很久了,凝成一个墨点,像一小团难以散去的阴影。眼前这道有关非均匀磁场中电子运动的物理题,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把思维死死困在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里。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抵在微微发凉的金属笔杆上,冰凉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里的沉重——竞赛选拔结果明早就要张贴,成败在此一举;下个月那场决定未来去向的模考也已迫在眉睫;还有周末那家兼职的咖啡店排班……层层叠叠的压力堆积在胸口,几乎能听见令人窒息的嗡鸣。
他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音甩出去。再睁开眼时,视野却变得有些不同。书页边缘处,那片属于他习题集的区域,光线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明亮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冷淡的灰。同时,一丝干净清冽的、属于柠檬草的淡淡气味若有若无地飘来,取代了书本原有的油墨气息。
他下意识地偏头。
林雪萍不知何时离开了她自己的座位,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身边原本空着的那个位子上。椅子的挪动竟然轻到毫无声息。她距离他很近,臂膀几乎要挨到他的校服袖子,肩膀的高度差使得她微微侧着头看他桌上的练习册。那道困扰他的复杂磁场图就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专注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戏谑,只有全然的安静观察。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林雪萍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深秋悄然落下的第一片羽毛,轻触耳膜。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安抚力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雨声消失,图书馆本身特有的那种“无声之声”——空调的均匀低鸣、遥远角落里翻动书页的细微轻响、键盘不连续的轻敲……反而愈加清晰起来。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凝滞,将他们两人以及身前这一小方洒落暖光的书桌温柔地包裹其中,与周遭纷杂的世界悄然隔绝。
江明华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那沉重凝固的思绪似乎因为这突然的靠近和那一声询问而微微松动了。但他没有立刻点头。他的目光从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移开,指尖轻轻点在林雪萍随意摊放在一旁的草稿纸上——那上面整齐地列着一道分子生物学的解题步骤,字迹清秀清晰。他侧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压低声音反问:“那你让我当什么?物理老师的小跟班吗?不行,”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点刻意的挑衅,又有着少年人独有的狡黠,“我可是有正式兼职身份的,不能光做学生。”
他指的是校门口那家“拾光角落”咖啡馆。那是他最近刚找到的一份兼职,下午放学后或者周末轮班,工资不算太高,但足够他支付一些个人开支,重要的是,那里面空气常年飘散的咖啡香气总能让他绷紧的神经放松片刻。
林雪萍迎上他的目光,那带着一丝揶揄的直视让她耳根有些发烫。她却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微微扬起了小巧的下巴,眼眸里流转着细碎的、被挑起的微光,像星星投下的碎影。窗外的云层散开一小片缝隙,一缕迟到的阳光恰好越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她垂落在鬓边的几丝乌发上,又跳跃到她白皙的耳垂边缘,那小小的耳垂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柔润质感。
“谁说不公平?”她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语速不急不缓,带着令人愉悦的笃定,“我帮你理清这个磁场迷宫,你呢,也兑现下你的承诺——教会我这位‘准大学生’认认真真调制一杯能喝的拿铁。这样不好吗?”她的目光扫过两人摊开的习题册,“双赢。”
那个“赢”字被她说得格外轻快和圆满。江明华看着她眼中那点跃动的小小火焰,像冬日里突然燃起的一簇暖炉,几乎能听到心底那层因忧虑而冻结的薄冰,在这靠近的体温和狡黠的讨价还价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成交。”他言简意赅,眼底的笑意终于毫无保留地漾开,驱散了之前的沉郁。他身体向她那边更靠近了些,两人手臂和肩膀的轮廓几乎要在灯光下重合,共同对着那道棘手的磁场题埋头研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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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华推开通往“拾光角落”后院的木质小门,一阵冷冽许多的空气裹挟着浓稠的咖啡豆烘焙香气扑面而来,将他从外面街道的喧嚣中温柔剥离出来。午后三点钟的咖啡馆正经历着一小段难得的宁静空档,舒缓的爵士乐像流淌的蜂蜜般缓缓漫过店堂,几桌客人低声交谈着,刀叉与骨瓷杯碟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他径直走向店铺深处那个半开放的咖啡工作台区域。
店长芸姐正弯腰仔细擦拭着金属磨豆机的机身,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熟稔而和善的笑容,眼角堆起几条温暖的细纹:“哟,学霸来了?还以为你会卡着竞赛报名截止时间才想起小店呢。今天打算泡多久?”
江明华绕到工作台内侧,从挂钩上取下一条干净利落的深棕色半身围裙,熟门熟路地穿上,系好腰后的带子。布料的触感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沉静感,仿佛把那些学业上的焦虑暂时隔绝在了围裙之外。他挽起校服的袖口,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芸姐,今天我带‘外援’过来了。”他指了指身后。林雪萍跟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小天地,目光从陈列着各色咖啡豆的玻璃罐,流转到熠熠生辉的意式咖啡机。
芸姐顺着他的示意看向林雪萍,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喜:“哇哦!同学,快请进!小明,你小子挺有眼光啊!”芸姐爽朗的性格加上对小辈显而易见的喜爱,让她的话语毫无避讳。林雪萍的脸上瞬间腾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有点局促地礼貌回应:“您好,芸姐。”
“哎呀,太客气了!叫我芸姐就好!”芸姐热情地摆摆手,“快坐快坐,想喝什么?小明调咖啡的手艺可都是我一手教的,虽然平时笨手笨脚的,但这小子胜在用心!”她一边调侃地朝江明华眨眨眼,一边麻利地将一把高脚圆凳推到操作台适合观看的位置,“来,找个舒服的地方坐好,看我们家新晋咖啡师的表演。我先去把刚来的豆子入个库,很快回来。”她笑呵呵地拍了拍林雪萍的肩,脚步轻快地转身钻进了后方的储藏室,留下这片空间给两人。
一时间,工作台这里只剩下意式咖啡机运作时轻微的嗡鸣和舒缓的背景音乐。
“别紧张,”江明华将一把小巧的金属手柄卡到咖啡机的研磨出粉口下,手指利落地拨动了机器上方的按钮。一阵低沉而有力的蜂鸣声立刻响起,新鲜的深棕色咖啡粉末瀑布般落入粉碗中,浓郁的焦香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芸姐就这样,心直口快,人特别好。”他垂着眼,专注于接粉的分量是否足够均匀,语气轻缓柔和。
“紧张?”林雪萍微微歪着头反问他,脸上那抹红晕还未完全消散,眼睛里却透出某种不服输的、被点燃的好奇神采,“我只知道某人上次在图书馆信誓旦旦说能教我,现在可正是现场考核的时候。我只关注我今天的‘老师’别搞砸,丢了面子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也学着江明华的样子,轻轻挽起了针织开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手腕,指尖下意识地抚平着裙摆上的褶皱,像是准备上场接替的新人。那带着小小挑战意味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江明华无声地勾起嘴角,抬眼对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甚至还挑衅般地点点头:“很好,那就擦亮眼睛看清楚了,林同学。”他熟练地将手柄从出粉口取下,用布擦拭掉边缘溢出的少许浮粉,将手柄稳稳地对准意式咖啡机的冲煮头,“咔哒”一声干净利落地旋转卡紧。他指节分明的手掌拍下冲煮旋钮,轻微的液压声响过,棕褐色的、带着漂亮细腻金棕色油脂(crema)的浓缩咖啡液立刻从分流嘴中如瀑布般奔涌而出,匀速坠入下方的预热骨瓷杯中。
他把温热的咖啡杯轻轻推到长条吧台靠近林雪萍的那一端,那深浓的咖啡液体表面泛着诱人的、奶油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焦糖混合着烤坚果的馥郁醇香。
“第一步,我们的基液: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单一产区浓缩。”他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点,“先尝尝?”那姿态,带着一丝专业咖啡师不容置疑的笃定感,和些许面对特别观众时才会流露的、掩藏不住的少年意气。
林雪萍小心地双手捧起那个小巧精致的白色骨瓷杯,温热的触感熨贴着她的掌心。浓郁的、带着一丝独特柑橘花香的焦香气息钻进鼻腔,奇异好闻。她鼓起勇气,学着他的样子,含住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舌尖,意料中的苦最先涌来,却并不霸道,紧接着,奇特的柑橘和莓果风味清晰地在舌根后方绽放开来,带着轻盈的酸感和醇厚的焦糖尾韵。
“好苦……但是……”她皱了下小巧的鼻子,眼睛却亮起来,惊讶地看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水果的味道?”
她的反应带着点孩子气的直率,看得江明华不由自主地弯起了眼睛。一丝难以形容的满足感悄然从心底冒头,大概看到自己珍视的心意被小心翼翼感受和触碰,便是如此的感觉。
“不错嘛,味蕾挺敏锐的。”他的赞许毫不吝啬。
他取过林雪萍之前点的冰博克牛乳(经过特殊提纯处理的牛乳),倒入便携搅拌杯中,加入少量冰糖。接下来是重头戏——打发奶泡。冰牛奶与钢制的打奶缸壁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接下来,教你做点魔法。”江明华调整着蒸汽棒的插入深度和角度,一阵温和而持续的“呲呲”声在钢缸中响起。乳白色的牛奶开始迅速旋转、膨胀,细密的奶泡在液面下生成、融合,如同一场精妙的炼金术正在发生。透明的钢缸壁上很快蒸腾起一片薄雾。
江明华全神贯注,侧脸在吧台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尤为专注,长睫微垂,视线紧紧锁住缸内奶泡的状态。蒸汽的嗡鸣声中,林雪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过去。他沉浸在每一个微小的操作细节里,神情是她在教室里解题时也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沉着。这样的江明华,在她眼中镀上了一层陌生又迷人的光彩。他的指尖拂过光滑的钢缸表面,感受着温度,调整着角度,动作流畅而富有力量感。
“时间很关键,”他的声音被蒸汽声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魅力,仿佛在对她和手中的牛奶一同耳语,“每一秒的温度、每一个角度的转向,都决定了最后的口感。奶泡的厚度、牛奶融合的程度……”他的话语与其是说在教导她,不如说更像是在阐释一个自己沉迷其中的奇妙世界。
几息之后,蒸汽声停下。他手腕灵巧地抬起打奶缸,在操作台面上轻轻垂直磕碰几下,震掉过大的气泡。缸体转动时,里面的牛奶呈现出如奶油般柔滑细腻的光泽。
林雪萍屏住呼吸看着他熟练地将打好的奶泡沿着杯壁缓缓注入浓缩咖啡中,咖啡表面浓稠的油脂被托起、融入牛奶之中。最后,他手腕巧妙地抖动了几下,一朵模糊但优美的心形奶泡图案便在棕色的咖啡液面上显现出来。
“魔法结束。”江明华轻轻放下奶缸,带着点孩子气的小得意,将那杯完成的大半杯牛奶和咖啡完美融合的“艺术品”又推回到林雪萍面前。
她几乎是有些虔诚地,再次捧起那杯暖暖的拿铁。奶泡的丰盈口感极大地中和了浓缩的猛烈,只剩下深沉的坚果可可气息与牛乳的醇香在舌尖交织缠绕,先前柑橘的香气依旧隐隐浮动,像某种甜蜜的回音。这一次,醇厚中满溢出的温柔奶香从喉咙滑入胃里,将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中,连心尖都被熨帖得一片柔软。
“…好厉害。”林雪萍轻声喟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温暖的杯壁,眼中盛满了纯粹的欣赏和惊喜,“真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了。”不是图书馆里那个被习题困扰的忧郁少年,也不是讲台上沉稳坚定的授课者,此刻他身上缠绕着咖啡的醇厚与蒸汽的缥缈气息,呈现出一种全新的、充满掌控力和神秘感的迷人气质,像一张她未曾见过的、带着密码的藏宝图。
看着女孩眼中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沉浸其中的满足感,江明华心头那片名为愉悦的波澜迅速扩散开来,像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
江明华刚想开口,放在工作台角落的背包里发出一阵短促而急切的嗡嗡震动声。是他的手机。
“你帮我看一下,可能是我妈。”他一边示意林雪萍,一边侧身去拿角落叠放的干净布巾擦拭刚才操作台溅出的奶沫——工作时的习惯和芸姐的反复敲打,已融入了他的本能。
林雪萍立刻放下咖啡杯,快速擦了一下手,探身过去拉开背包外侧的拉链。当她拿出那部还亮着屏幕的手机时,目光落在亮起的锁屏通知上——那是一则来自微信的新消息。
屏幕最顶端清晰地显示着发信人的备注:
【江韵华(蠢弟)】
而信息预览在通知栏里只显示了两行半,清晰无比:
【老哥老哥老哥!十万火急!江湖救急!我的生物作业本好像落在你书包里了!!!!马上第四节课就是林老…】
消息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两个叠词式的“师”字因为屏幕宽度限制被隐去了。但那三个醒目的感叹号,和那个无比刺眼夺目的“林老……”字样,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显得尤为狰狞。
如同一道无声的、骤然劈落的闪电!
“嗡”的一声,林雪萍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机表面冰冷的触感在这一刻尖锐地刺入她的皮肤,顺着神经一路冰封到心脏。手指不由自主地骤然收紧,几乎要捏碎它。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又哽在喉咙深处。一股无法形容的炙热混合着冰冷的麻意瞬间涌上脸颊,又迅速退去,留下剧烈的、几乎让她眩晕的苍白。
生物作业本。林老师!江韵华!
这三个关键词带着致命的力道,精准无误地戳破了她和江明华在这个弥漫着咖啡馨香的午后共同编织起的那层短暂、虚幻而美妙的泡泡。眼前原本熟悉的一切——光滑的吧台、流淌的爵士乐、咖啡机散发出的余温、甚至近在咫尺的江明华的侧影——都猛地扭曲了一下,瞬间遥远而模糊,像隔着布满水汽的毛玻璃。
那个隐秘的、甜蜜的世界破碎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赤身裸体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恐慌。江韵华!那是她的学生!而她是他的老师!身份的天堑如此突兀地横亘在眼前。刚刚因咖啡香气而萌发的所有轻松和亲昵瞬间化为尖锐的芒刺。强烈的职业道德感和无地自容的尴尬如同两股冰冷的洪流,在她体内冲撞肆虐!
几乎是大脑停止思考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就支配了她的动作——就在江明华擦拭完最后一点奶沫,十分自然地向她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刚才讨论咖啡时的柔和笑意,手臂放松而习惯性地想要去搭上她椅背的那一刻——林雪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旁边缩开肩膀,动作幅度极大。她紧紧握着那只滚烫的手机,像握着一块即将自燃的炭火,手背上细小的血管在灯光下因为用力而绷紧突显。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工作台右侧的侧门——那里通往杂物间,阴暗而逼仄。
“你的…短信…韵华……”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嗓音压得极低、极哑,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惊悸颤音。她的脸侧转向那片阴影,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躲藏进去,似乎唯有那片黑暗能将她此刻暴露在日光下的巨大难堪吞噬。
江明华伸出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身体还保持着前倾靠近的姿态。他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凝固、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愕和迷惑。他看着林雪萍骤然煞白的脸、看着她几乎想钻进地缝的羞惭眼神、看着她紧抓着手机剧烈颤抖的手指……再迟钝也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急转直下。他立刻接过手机,迅速地扫了一眼屏幕——
江韵华那咋咋呼呼、语无伦次又信息明确的短信内容毫无遮拦地跳进视线中央。“林老…师”三个字被切断的缺口如此清晰。
原来如此!冰冷的顿悟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让他浑身掠过一阵寒意。是了,在韵华的认知里,那个在教室里严肃负责、布置作业又要求严格的林老师,和他哥哥此刻在咖啡香气中亲近温存的人,是割裂的两个世界。可一旦这两者被粗暴地联系起来……想象一下弟弟那家伙知道真相后可能出现的咋舌惊呼、挤眉弄眼甚至……
江明华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却牢牢锁住林雪萍躲闪的脸庞。
她此刻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扭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而僵硬、绷紧如弓弦的背影线条。单薄的肩胛骨在薄薄的针织衫下微微耸起,像个受惊后竖起背刺的小动物。她的呼吸急促,却极力压抑着,声音又轻又碎,仿佛怕惊动了空气里的尘埃:“……我……我怕他……”
简短的几个字,却像浸满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砸在江明华的心头。
江明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原本温暖馥郁的咖啡香和甜点气息,似乎突然变得凝重且冰凉。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林雪萍此刻绷紧的肩线上。他将那部搅动风暴的手机面朝下,轻轻倒扣在工作台冰冷的金属台面上,那个轻微的动作似乎在强制压下外界传来的干扰杂音。
“林雪萍。”他开口,声音低缓而沉稳,仿佛没有情绪的波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过她自己制造的、那层无形的慌乱迷雾,直接抵达她的耳边。他向前挪了小半步,保持着不会惊扰到她敏感神经的距离。
林雪萍的身体依旧紧绷着,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可江明华清晰地捕捉到,在她听到他名字的那个瞬间,她压抑着的急促呼吸声非常非常轻微地滞涩了一下。
“看着我。”他再次低声要求,语调并不强硬,却如同磐石,沉静而无可转移。
空气凝滞了几秒。远处客人的低语和背景音乐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终于,那僵硬的肩线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带着难以察觉的迟疑挣扎,一点点、一厘米地转过来。
她的脸抬起了,被迫对上江明华的视线。那双总是沉静温柔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明显的水汽,如同晨雾缭绕的湖泊,折射着吧台吊灯细碎而冰冷的光点。睫毛受惊般快速扑闪着,泄露了极力抑制也无法完全藏住的无措与惊疑。她的嘴唇被她自己的贝齿紧紧咬着,咬得几乎没了血色。
江明华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强烈的怜惜猛地翻涌上来。他完全看懂了那片水雾下深重的忧虑——那远不止于被学生撞破隐私的尴尬。那是对身份的恐慌,对界限模糊可能带来的失控和流言的惧怕,是对他们小心翼翼维系起来的这份纯粹与安静随时可能倾覆的恐惧!
“你怕他发现?”江明华的声音比刚才更沉,更贴近她的耳畔,仿佛私语。问句的尾调落得很轻,没有质疑,只有确认。他的目光牢牢地锁着她的眼睛深处,不给她一丝闪避的可能,“然后呢?”他抛出了那个更本质、更尖锐的问题,“怕他发现,所以现在就要推开我?”
“我没有……”林雪萍几乎是立刻摇头否认,声音急切又喑哑,破碎得不成句子。但“推开”这个动词精准地刺中了她刚才那过激反应的核心。她下意识伸出的那只本想阻止江明华靠近的手,还微屈着僵在半空,像一个无处着落的脆弱符号。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她挣扎着试图解释,眼神却暴露了那种更深层、更无助的混乱——理性上她当然知道不该推开他,但那一刻身份对撞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猛烈。
江明华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和近乎本能的否认,那股刺疼心脏的怜惜感骤然汹涌到顶点。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身体向着她又无声地挪近了一步。没有强行去拉她的手,那只刚刚准备靠近她的手臂,极其自然地重新抬起,目标却不再是她,而是轻轻拂过工作台面上他刚使用过、还未清洁的意式浓缩杯和打奶缸,将它们看似随意地向后挪了挪位置。他的目光落在林雪萍那只僵在半空、骨节微微泛白的手上。
“这没有什么值得躲藏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重新落回她写满挣扎的脸上,“我们,光明正大。”他特意咬重了“我们”两个字,像是在确认一个坚不可摧的立场。视线扫过她的眼睛,语气极其平静,“韵华那个笨蛋,连作业本都能塞错地方,你觉得他有那个多余的心思去思考其他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她消化这些话语的短暂空当。下一秒,他忽然伸出了右手。不是去握那只僵在半空的手,而是朝着她面前工作台另一角微微伸出——那里静静放着那杯他刚刚倾注了“魔法”、凝聚了他专注和心意的焦糖玛奇朵拿铁。温热的咖啡杯壁和空气接触,袅袅的热气还在缓慢盘旋上升。
“紧张会让咖啡冷得更快,”他的嗓音低沉下去,眼神重新聚焦在她脸上,眼底深处那份专注在咖啡馆工作时才出现的迷人沉静,此刻毫无保留地浸润了他整个瞳孔,“喝一口?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配得上你的指导费?”
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清晰地映出林雪萍此刻惊惶、迟疑的倒影。那目光如同无声的宣告:他在乎她的惶恐,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江明华那只骨节分明、稳定伸向咖啡杯的手。再对上他那双清亮沉静、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心思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坚定和包容。像是无声的锚,稳稳扎进她方才被慌乱搅得一片浑浊的心湖深处。
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终于被无声抚平。悬在半空、曾试图“推开”的手臂缓缓、缓缓地垂落下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软,轻轻搭在了冰冷光洁的吧台边缘。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阴影。
林雪萍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极其轻地,覆盖在江明华刚刚放在咖啡杯旁、安静置于吧台桌面上的手背边缘。温热的咖啡杯壁就在她的指缝下方悄然传递着温度。
“他最好祈祷作业本没丢,”林雪萍的声音依旧很轻,像羽毛拂过湖面,却不再是之前的惊惶和破碎,重新寻回了几分往日的底气,甚至多了一丝被他言语中的笃定所感染的、属于“林老师”的微嗔,“不然……”她没有说完,尾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指尖却在那只温暖的手背边缘微微用力,轻轻收拢了一下。那是一种带着微弱电流、无需言明的信赖与亲近信号。
江明华感受着手背上那柔软指尖的微小动作,如同按下一个无需电流便已连通的开关。嘴角终于缓缓上牵,形成一个温柔的、尘埃落定般的弧度。他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的指尖停留其上。另一只手重新拿起那只骨瓷杯,稳稳递到她触手可及的台面正中位置。
拿铁表层的奶泡依旧丰盈柔滑。焦糖甜蜜的香气与咖啡的醇厚气息丝丝缕缕,交织缠绕着从杯口氤氲而上。
他注视着她捧起那杯暖意,看她小巧的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专注地嗅着那让她安心的熟悉香气。杯沿触碰唇瓣,啜饮了一小口。浓滑的奶香完美包裹着那丝独特的果酸风味,在舌尖温热地漾开,这一次,那份醇厚里渗入了一缕难以言喻却无比真切的抚慰,像无声流淌的暖流,缓缓漫过方才惊涛骇浪后显露出的一片宁静心岸。
林雪萍深深呼吸了一次,胸腔中那股几乎被勒紧的沉重感被带着咖啡香气的暖流慢慢化开了。她抬眼,对着他微微一笑。小小的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像是薄云散去后透出的一线金边。那抹笑意,终于洗去了之前挥之不去的苍白和慌乱,重新泛起真实而柔软的光泽。
江明华无声地看着她,心头那片因她惊慌而揪紧的地方彻底舒缓开来。他只是微微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转身,拿起操作台上的布巾,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那台刚刚停止工作的、光可鉴人的意式咖啡机,动作专注沉稳,就像在擦拭一件值得虔心对待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