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寅时。
山风凛冽如刃,卷起碎雪成乱箭。
天地间一片铁灰,只有烽火台残焰在风中摇曳,宛如濒死将士的最后喘息。
宁凡披甲立于前军之巅,身后“藏锋营”“听风营”“破火军”静候命令。
士卒们的面甲已结上霜花,长戟、弓弩、刀盾被雪覆上一层冰壳。
每一次呼吸,都似在肺腑中磨出血泡。
“前锋营,开始攀援。”宁凡低声开口。
“是!”
命令传下,五百名持包铁木盾的战士自冰崖底部缓缓出动。
他们每人身缚三道锁索,一手提盾,一手攀援,冰钩击入崖壁,“哧哧”作响。
在万籁俱寂的山野间,仿佛死神指节敲打骨碑。
旧山之隘,宛如巨兽之喉,两侧岩壁垂直削立。
唯有正中一道陡坡可供攀登,蛮兵据守其上,居高临下,防御森严。
宁凡眯眼看去,那些蛮兵身披兽骨铠,面涂赭红战纹。
正将一排排圆木滚下,木头外裹着冰层,却在砸落之前滴下黑褐色液体。
“那是——”副将周拓脸色骤变,“冻油!”
果不其然,圆木砸至中段突然加速,撞上岩壁时发出轰然巨响。
原木经过冻油浸泡后质量剧增,速度大幅提升。
如同投石车击出的弹丸,直接将几名爬至半途的士卒连人带盾砸了下去!
“斜盾!斜盾!”一名指挥官高声喊道。
但为时已晚。
数名战士瞬间被砸成血泥,鲜血飞溅,在岩壁之上迅速被风雪冻成红色冰珠,连哀嚎都被暴风吹散。
“风速骤增,主公,‘凝雾素’手雷在峡谷逆风中根本无法展开!”
周拓冲上前,“毒雾吹回我方阵线,已有小队中毒!”
宁凡面色冷峻:“换‘铁蒺藜陶罐’,弃雾用刺。
命‘听风’小队侧袭上坡引敌,再调弩手三排轮转射击压制,必须夺下第二层岩台!”
“喏!”
命令如风火,层层下传。与此同时,宁凡侧头,看了眼悬挂在脖颈内侧的那枚玉扣。
它本是温润之物,玉色苍翠,边角磨损细微。可此刻,宁凡却突然皱起眉头。
胸前一阵炙热——
玉扣在贴近心口处骤然升温,仿佛被烈火炙烤。
他一把捂住衣襟,却在触及玉面一瞬,脑中浮现出一幕虚幻光景——
火光弥漫。
苏浅浅立于血焰之中,长发飞扬,衣袂残破。
她一身素袍化作红火包裹的羽衣,腕骨浮现一枚赤金色的古纹——
姒纹,宛如封印的咒火,在她血肉间燃烧!
宁凡猛然睁眼。
幻觉消散,暴风仍在咆哮,雪尘扑面。
他胸口已沁出细密冷汗,目光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错愕与悸动。
就在此刻——
“主公,小心!”周拓惊叫!
宁凡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支漆黑如墨的骨箭从山巅斜射而来,穿云裂雪,带着锐啸之声扑面而至!
嘭!
骨箭穿透他左肩甲,钉入肩胛之中,箭簇四分。
附着的黑色粉末瞬间渗入血肉。
鲜血溅出,在甲胄内迅速冻结成暗红色冰花。
“殿下!”
宁凡踉跄两步,膝一沉,却强行挺直身躯。
他拔出箭身,血如涓流滴落在冰面,瞬间凝成暗色冰珠,映出他苍白却愈发冷冽的面容。
“寒毒……”周拓低声咒骂,“那是骨瘴毒,箭上涂了南蛮尸寒!”
“还能战。”宁凡抬手阻止喂药,“此伤非死,取起来。”
他目光望向山顶,一道披风如鬼影般自烽火台边缘飘起。
接着,传来一声悠长诡异的骨骼悲鸣。
山上传出蛮兵低沉的呼喊,如潮般滚动:
“姒火焚天——旧土重临!!”
那声音裹着蛮语中的咒歌调性,一字一句震入人心。
本已士气受损的中军动摇不安,有人握剑的手在颤,有人望向旧山的眼里浮现惊惧与迷茫。
这是心理战。
宁凡冷笑,提起龙牙剑,左肩血未止,步却沉稳。
“旧土若真重临,为何要躲在雪后藏头缩尾?”
他一剑刺入地面,长剑如钉,斜插在白雪之上。
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在雪地里化开一条殷红线。
“北境军听令——”
“我宁凡肩负旧怨,今以此血为誓,若退一步,亡!”
他高声怒吼,声音划破风雪,穿透山谷。
“破隘三阵,旧山不破,我不下山!”
刹那间,战鼓再响!
风卷残雪,似乎天地都在响应这声怒誓。
那一刻,风雪不再遮蔽视线,岩壁之上清晰可见蛮兵的层层布防,以及山腰处隐现的古老残祭坛。
而宁凡心中却如火焰再燃。
那枚玉扣所传递的,不止是情感共鸣。
更是一段沉睡的过往、被压抑的命运、未竟的旧盟。
而他,宁凡,要踏着血雪、碎盾、断骨,去将她救回来——不论她是姒族,还是任何族人。
?
战火重燃。
第二波进攻于山隘间彻底爆发,陶罐破裂,铁蒺藜铺撒山道,步卒改用铁钩锁战术攀岩绕袭。
而宁凡,披雪踏雪,目光如刀,向那旧山烽台,步步逼近。
风雪骤紧,仿佛旧山感知到了入侵者的誓死之意,回以愈发狂怒的咆哮。
“藏锋左翼前出!投壶四组准备破障!”周拓指挥如飞。
“陶罐清出山道后,听风营第一梯跟上!务必夺下三层台阶前的碎崖平台!”
盾兵已换上加固版滑冰钉靴,铁盾裹革,前缘绑着寒兽皮脂防止金属过冷裂崩。
几位旗手顶着山风,抱盾前冲,身后十余名士卒低身掩护跟进。
就在前线逼近时,宁凡忽闻一阵极其细微的“哗哗”声——
那不是雪落,是流动。
他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两侧岩隘之下的雪层,隐隐有墨绿液流渗透——
“这是……冰下陷坑!”
他瞳孔一缩,立刻高喊:“盾兵后撤十步!”
“斥候搜查雪层!我怀疑山道下有埋伏陷杀阵!”
周拓一愣,但立刻照办。
几名士卒以长矛拨开雪层,仅三寸之下,便露出冰面嵌入的骨刺、陷钩、倒钉。
布置极为老辣,锋口闪出蓝紫光晕,竟皆淬过毒!
“冻土杀阵……好一个旧山蛮军。”周拓咬牙,“若不是殿下察觉,今日恐全军半残。”
“火油,泼。”宁凡低声。
士卒搬来陶罐,将沸腾热油泼洒在雪地。
霎时白汽滚滚,冰层融化,毒刺尽显。
再辅以砂石覆盖、铠板铺设,一条足以让重甲兵冲锋的通道终于凿开。
与此同时,山腰残台之上,隐现一角破败古祭坛。
风中隐隐传来骨铃轻响,那是尘妤的布阵之音。
?
此刻,祭坛之下,苏浅浅被铁索缚于石柱之间,手腕皮肤已被勒出血痕,姒纹若隐若现。
“来啊。”尘妤手中握着一柄骨簪,站在她身后,轻声而嘲。
“此地名为‘姒碑’。你祖族立于此,留名于碑,唯有血脉可开启其言。”
她捏住苏浅浅手腕,将骨簪凑近掌心。
“若你愿流血认祖,我可解你之痛;若你拒绝,地火将自碑下喷涌,吞没此山。”
苏浅浅冷笑,瞳中透出嘲意:“你以为威胁就能让我低头?我既非蛮兵,亦非你族走狗。”
“我若要看碑文,只需一滴血。”
她用尽力气挣脱一臂,自划掌心,一滴殷红血珠落入碑前雪地。
但那血滴落地之后,竟不融雪,也不入碑,而是缓缓凝成一颗红珠,静静悬在碑前半寸。
苏浅浅怔住——碑,不应吸纳血吗?
“……你拒绝它?”尘妤愕然,旋即笑意森然。
“看来姒族血脉……并非全然顺从。”
但下一刻,那滴血珠却骤然一震,宛如听见旧时召唤,猛地冲入石碑底座。
整块残碑发出微微震颤,一行泛蓝字迹自底部浮现:
“姒瑶携女遁江南,避屠北岭,托孤苏氏,讳名浅……”
苏浅浅瞳孔一缩,手指僵在半空,连寒风呼啸都一瞬间消失了似的。
碑文模糊残破,却与她自小的来历,字字吻合。
那年江南暴雨夜,她被父亲从祠堂抱回时,衣襟内便缝着“浅”字绣片;
母亲死前只说过一句话:“你身上,有火,不可燃。”
那火,也许就是姒族之血。
?
旧山战局,仍在升温。
破阵梯队已推进至祭坛下方五十丈处。
前方布防的蛮兵纷纷后撤,显然想将苏浅浅作为最后的献祭。
“主公!”周拓急道,“若不快进,地火可能即刻激发!”
宁凡肩伤剧痛,但仍踏雪前进,身后死士已聚拢于山腰,“惊雷组”准备引爆突路。
他手捧玉扣,闭目片刻,轻声道:“苏浅浅……撑住。”
玉扣再次温热,仿佛在回应。
?
山巅,再次响起那诡异骨埙。
蛮兵齐声高喊:“姒火焚天——旧土重临!”
但宁凡手中长剑已起。
他指前方,厉声道:
“北境将士听令——攻上祭坛,夺我姒将军!”
暴风雪中,战鼓再响,苍穹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