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六，黄道日，宜祭祀，上梁。
吴三诺看着修缮一新的庙祠，难掩嘴角眉梢的喜悦，终于是了了一桩心事。眼看着厚实的枣木匾额被刷上厚厚的大漆，金灿灿的“省身”二字尤其庄重肃穆，吴三诺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近祠内，香炉内早已插满了香，烟雾缭绕间，这座焕然一新的祠庙终是有了一丝生气，那高台上的神像也似乎多了几分灵韵。
随手抽出三炷香点燃，双掌合十虔诚跪拜：“我吴家一脉幸不辱命，望上神香火长存，护佑一方平安。”
八位蛟龙所化壮汉齐齐在虚空站定，其中一人上前几步，金色的眸子中无悲无喜，神色漠然，蓦然开口道：“罪民，当诛。”
言毕当先双拳振奋，一股恐怖的气势冲天而起，身后七人同样毫无保留地释放自身气息，八神君的气息如同八座巨大的山峰，要将整个城池镇压。
星空古城光影流转，大旗猎猎，兀自岿然不动。
佟虎不知何时摸到了许阳身边，探头就看见了虚立半空的神君，气焰滔天，独属神明的气息犹如山岳横亘虚空，整个人看起来不怒自威。
艰难咽了口唾沫，戳了戳许阳道：“这是真的神明，我敢肯定绝不会错。”言之凿凿，让许阳都略感诧异。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人家都打上门来，神性气息毫无保留地释放，任谁都能看出来，来的不光是神明，还是八尊恶神。
可偏偏就有不开眼的，石头硕大的脑袋从许阳的另一边冒出来，冲着佟虎不屑道：“你怎么知道？我看就是八只拉车的畜生。”
好一招连打带消，石头粗壮的嗓门不光让城墙上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城外的蛟龙更是一字不差地听了个真，一道水龙自当先壮汉周身浮现，一把流水所化的长枪出现在手中，气焰更盛。“渎神者，需要被净化灵魂。”
佟虎却似没注意城外的变化，一脸好为人师的表情，郑重其事开口道：“你看，他们都喜欢讲话的时候站在高处，那样别人就需要仰望他；他们无论做什么，先是整出霸绝天下的气势，让人未战先怯；你看看他们说话的腔调，甚至是脚本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符合神明的傲慢。”顿了顿，佟虎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所以，综上所述，他们就是神明。鉴定完毕。”
佟虎每多说一个字，为首的神君脸色就黑了一分，终于一枪刺出，直指城头的佟虎众人。一枪似乎带着滔天的愤怒，如流星飞坠，狠狠刺来。
没有满天炸裂的巨响，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那势如雷霆的一击，在忽然出现的一抹光晕前化作了溅起的漫天水花，不等落地便消弭于虚空，只一个闪烁间，又出现在当先出列的神君手里。
白痴！远远躲在后方的华渊轻轻吐出两个字。拉车的畜生果然脑子不够使，暴怒的一击看似惊世骇俗，实则不过是无能者的狂怒罢了，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
阿木扛着木棒走上前，看着盛怒的神明，眼里亮晶晶的，思忖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对许阳道：“我想去试试。”
许阳愕然望向大个子，哪怕是他也不知道阿木的战力，可对面毕竟是一位神君。你可以鄙视他，但是你不能无视他恐怖的实力。
黑甲将军望向众人，看着阿木高大壮硕的身躯，两团猩红的火焰跳动的一下，如同万年寒冰一样冰冷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巨人吗？你很好，为了公平，还是等一下。”
黑甲将军一步踏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高大的身影身披黑色的披风已经出现在蛟龙所化的神君面前，手中长刀直直劈下。
旋即转头，一步步脚踏虚空，重新回到城头之上，拄刀而立，一声清冷的嗓音响起：“可以了。”
“大哥！”七条蛟龙所化壮汉齐齐暴喝，唯恐当前的壮汉遭遇不测。龙一回头望了望众人，八兄弟心意相通，这才止住上前的脚步。
虽然那一刀足够惊艳，可对龙一远远构不成威胁，他从来不觉得，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可以威胁到一尊神明。也只有华渊那个白痴，才会在这些低等生物手里栽跟头。
一层金色的甲片自龙一双手浮现，那是他们体内的血脉之力的呈现，远古的龙族残存的血脉，却足以让他们蛟龙一脉有傲视天下的资本，也正因为这一丝高贵的血脉之力，才能获得真君的注视。
龙族，那是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神秘种族。
阿木右手举着木棒在左手拍打了两下，看了看许阳众人，一步踏出，似流星飞坠，轰隆一声站在了城下，抬首仰望龙一大声喝道：“大蜥蜴，下来受死。”
龙一笑了，怒极反笑。下边的巨人已经成功激怒了他，他自己都感觉到原本冰冷的血液似乎也因为兴奋而加速流动起来。
他才不在乎对方的冒犯，只要对方付得起冒犯的代价。被真君赐给华渊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出手了，可是他依旧喜欢撕碎敌人的那种感觉，那种灵魂的哀号在他听起来胜过仙乐，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温这种感觉了。
缓缓降落尘埃，龙一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高壮的巨人，嘴角绽放出一丝狞笑。出了那座城，没有了乌龟壳子的保护，他不认为眼前的巨人能在自己手里活下来。
几乎只是一瞬就来到了阿木跟前，龙一手臂上的金色鳞甲闪耀着金光抓向阿木，他决定一根根扯掉巨人的四肢，最后再揪下他的脑袋。
只是，怎么感觉自己的动作似乎迟滞了许多，明明现在应该看见巨人断掉一只手臂痛苦哀号了呀？忽然，一道刀气透体而出，龙一的气势迅速下降，直到，堪堪和眼前的巨人扯平。
黑甲将军说过公平，那么就一定要公平，因为他的刀够快，也够准。挥出的一刀直到龙一调动法则神性才爆发，生生斩落了一个大境界，龙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灵君的境界。
龙一心惊，他很不喜欢这种一切脱离掌控的感觉可是身体内汹涌澎湃的神力让他依然足够自信。
阿木的眼睛亮了，亲近自然的巨人，让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龙一的出手，远没有了那一枪的惊艳。
趁你病，要你命。蔫萝卜辣死人，看似憨厚老实的巨人出手绝不留情。神树赐予的大木棒子挟带着风声，对着龙一劈头盖脸砸下，远在城墙的许阳看得都感觉一哆嗦。
那是势如破竹的一棒，那是义无反顾的一击，那是简单粗暴的出手。
龙一眼里同样闪烁着兴奋的光，如此粗鄙不堪、毫无技巧的一击，在他看来有一百种方法能够解决，他决定选择最暴力的一种——以暴制暴。
龙族的血脉虽然稀薄，可暴戾的基因依旧存在。
他决定，砸断棒子的同时打碎巨人的脑袋，足够的血腥才能让敌人臣服，那样才足够震慑，他就可以不用杀那么多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哦，自己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龙一惊讶地发现巨人手里的木棒竟然比自己见过的神兵还要坚硬，而自己的骨头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硬。只是一个恍惚，无数的棒子又砸了下来。阿木将手中的木棒舞出了残影，直到眼前没了目标。
龙一变形了。哦，不是恢复最强形态蛟龙的变形，而是被一通棒子敲打得看不出一点形状，血肉掺杂着泥土，还有金色的血液摊在地上，不仔细辨认，很难认出那是一个人的形状。
后方七神君齐齐怒吼，七个人迅速手拉手围成一个圈，玄奥晦涩的文字传来，地上糜烂的血肉逐渐消失，圆圈中龙一又缓缓出现，只是气息萎靡，早已没了睥睨众生的气势。
“贼子休走，我龙二来会你！”眼见龙一复现，又一壮汉跳出来，浑身金芒大盛，满脸涨红似是气血攻心，自半空高高跃起，双手抱拳向阿木狠狠砸来。
阿木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棒，看了看半空袭来的神明如魔神降临，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大吼一声“救命”，扭头便跑。
契满意地点了点头，占便宜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前途。
一手探过来，阿木还想挣扎，定睛一看却是回到了城头。环顾左右，不免挺胸叠肚，虎目盼兮精光流转，看起来豪气干云。
呸。刚刚还在感慨阿木勇武的石头等人，眼见阿木臭屁的样子，立马偏过头去一脸不屑，老黑更是白眼连连，惹来了吉吉一把揪住鬃毛，才算没有一口唾沫吐向阿木。谁能想到，浓眉大眼的阿木竟能如此无耻啊？
一道黑影迎着龙二一拳捣出，双拳相交，竟没有想象中的轰然爆鸣，双方齐齐向后倒飞出去。
龙二连退几步，方才止住神性，只感觉体内神性波动不已。再看对方，一个倒飞重新回到了城头，一条臂膀无力耷拉着，臂甲上三朵白色莲花清晰可见，赫然是得了许阳三炷香的三花甲士。
呼吸之间，三花甲士周身似有暗光流转，垂坠无力的右臂再一次搭上了长刀的刀柄，握刀的手稳定，有力。
虚空中，随着龙一的脸色恢复了几分，龙二和其余众人的脸色似乎就差了几分。
“我来。”声音在背后响起，石头猛灌了一口酒，重新将葫芦背负在后背，一双眼盯着虚空而立的龙二跃跃欲试。
终于有机会，石头可以向神明问拳，他要问一问这些神明，凭什么他们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生命。
如果实力强大就可以肆意践踏文明、杀害弱小，那么我的拳头足够硬的话，是不是可以杀神。
“你不是他的对手。”许阳按住想要上前的石头，盯着他的眼睛道：“留着这双拳头，总有你出拳的一天。”
“可是我想试试。”一贯对许阳言听计从的石头固执地别过头不去看许阳的眼睛，他怕自己泛着泪的双眼会被解读成软弱无能。
“我来帮你。”一直没有动静的周子隐的话声在众人脑海响起，随即一个人跳出了城外。虚空站定，随意勾了勾手指，“我来杀你。”
龙一骇然，刚想出声提醒，却见一道红光闪过，周子隐扭头便走，只三两步便回到城头，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轻声道：“你可以试一试了，年轻人。”
城外，龙二高壮的身躯站在那里，忽地一阵风吹过，整个人竟然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后方七神君再次围起来，短暂晦涩的咒文响起，龙二挣扎着从虚空掉落，气息低迷。
天地在这一刻寂静无声，对峙的双方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华渊神君再一次被震撼到，在他征伐星空的漫长岁月中，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忽然浮现。从来没有哪一个种族可以如此践踏神明的尊严，关于人族的点点秘密似乎被重新记起。
弱小又强大，懦弱又不屈，他们就像是一个矛盾的种族，虽然在神族的史册里，往往关于人族的，往往会被简单的几笔带过，可偏偏在整个神族的纪事里，人族总是断断续续的会出现几笔，仿佛从未缺席过神明征服星空的饕餮盛宴。
一个老人走到石头跟前站定，虽老眼昏花，全无修为，可石头还是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躬身道：“老族长，你……”
老人笑了笑，轻声道：“祖宗们都来了，我也想跟过来看看。你很好，没有辱没了祖宗。”边说，边轻抚石头眉心继续道：“列祖列宗保佑，去吧！”
“谁敢与我一战！”轰然跳下城头的石头傲然而立，宽厚的肩膀相比八位神君，似乎看起来显得单薄了许多，可他就那么挺直了脊背，背对高城，直面神明。
城头，西集村黄氏一脉老族长弯了几十年的腰也终于直了起来，双手支着城墙看向城外。
城头上，弈捻着花白的胡须轻声道：“他们八个，看似不死不灭，其实不过是他们的血脉赋予的天赋神通——共生。只是，死掉的如果复活，看似简单的咒语就能死而复生，其实需要共享活着的生命。”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神明也不行。而每一次复生，所有参与者的境界就会跌落许多。”
是啊，大道无情，哪怕是神明也无法超脱。许阳内心稍稍安定许多，躬身对着弈拱了拱手，小老头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了。
虚妄的存在，一旦揭下了那块遮羞布，也不过如此。
神明又如何，他们也只会向更加强大的存在低头。
天道之下皆蝼蚁，你凭什么比我高贵？
我今天能向你挥拳，就是我跟你讲道理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