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然的马蹄已叩上咸阳宫的青石板。
他怀中的青铜鬼面仍带着地道里的阴寒,贴着心口处像块冻硬的铁。
古戒在掌心灼得发烫,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跳动——自星陨出现那刻起,这枚伴他穿越数朝的古物便再未安分过。
\"苏先生。\"嬴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帝王已换去染血的玄色锦袍,左臂缠着新换的素帛,却仍挺直脊背坐在玉辇上,\"朕让太医院的人在偏殿备了伤药,你先去处理。\"
苏然勒住马,看见帝王袖中渗出的淡淡血渍。
地道里那枚透骨钉擦过嬴政时,他明明挡得极快,可那刺客的力道竟能穿透他的刀风。\"陛下的伤......\"
\"无妨。\"嬴政抬了抬手,车驾便继续向前,\"联要去见蒙恬,问问城防部署。
半个时辰后,偏殿议事。\"
玉辇转过朱漆影壁,苏然望着那抹玄色消失在廊角,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鬼面,指腹划过青铜上斑驳的纹路——守夜人图腾的每一道刻痕都像在发烫。
刺客临终说\"你们杀不死他\",鬼面人提\"星陨之夜\",还有东边天际那抹赤红星子......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撞成一团。
偏殿的炭盆烧得正旺,董雪已候在门口。
她今日穿了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木簪,见苏然过来便迎上:\"我让小厨房煮了姜茶,先生先暖暖身子。\"说着伸手要接他怀中的鬼面,指尖刚碰到青铜便缩了缩,\"好凉。\"
苏然把鬼面放在案上,看董雪的指尖泛着青白。
她总这样,明明自己畏寒,却总先想着别人。\"雪妹,\"他解下外袍搭在她肩上,\"半个时辰后李斯会来。
你记着,等会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原样记在竹简上。\"
董雪点头,袖中摸出刻刀和半卷未完成的简牍。
她的指尖在简上轻轻一叩:\"先生昨日说要查'守夜人',我今早去了博士官署,翻到一卷《滇国志》——古滇国确有守夜人,专司祭祀星象,后来被秦灭国时......\"她突然顿住,抬眼望他,\"后来滇王一族全族自焚,守夜人从此销声匿迹。\"
苏然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鬼面人喉间滚出的黑雾,那根本不是凡物。\"滇王自焚......\"他喃喃重复,\"或许他们的血脉并未断绝?\"
殿外传来脚步声。
李斯的玄色官服扫过门槛,腰间玉玦叮零作响。
这位丞相今日没戴冠,白发用布随意束着,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苏先生召老夫来,可是为了地道里那事?\"
\"李丞相请坐。\"苏然指了指下首的案几。
李斯坐下时,目光先扫过案上的青铜鬼面,又落在董雪手中的简牍上,最后停在苏然脸上。
这位素以严苛着称的丞相,此刻眉峰微挑,像是在看什么难解的棋局。
\"陛下说,那鬼面人提了'星陨之夜'。\"苏然直入主题,\"李丞相可知,我大秦的星象官最近可观测到异常?\"
李斯的手指在案上轻叩两下。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苏然在朝堂上见过多次。\"三日前,钦天监报过'荧惑守心'。\"他说,\"不过......\"
\"不过什么?\"董雪接口。
李斯瞥了她一眼,又转向苏然:\"钦天监的人说,那星象本应主帝王灾厄,可昨夜突然......\"他顿了顿,\"突然变了轨迹,像被什么外力引着,朝东方去了。\"
苏然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归程时看见的赤红星子,尾焰倒悬如剑。
古戒在掌心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李丞相可知'守夜人'?\"
李斯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盯着鬼面上的图腾看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窗边。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宫墙下巡逻的卫士。\"二十年前,老夫在蜀郡当郡守。\"他的声音低了些,\"有次去滇地巡查,见过山民祭祀。
他们跪的石像,和这鬼面上的纹路......\"他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像极了。\"
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到——\"
嬴政掀帘而入时,带起一阵冷风。
他的左臂还缠着素帛,但腰间的太阿剑已归鞘,剑穗上的明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联让蒙恬加派了三百暗卫,\"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三人,\"苏先生,你说要查'暗夜',需要什么?\"
苏然站起身,鬼面在案上投下扭曲的阴影:\"需要陛下准臣下出宫。\"
\"出宫?\"李斯皱眉,\"咸阳城最近刺客频出,苏先生的安全......\"
\"正因为刺客频出,臣才要出去。\"苏然直视嬴政,\"鬼面人说那些被废的贵族在等星陨之夜,可他们的怨气从何而来?
臣想去市井里听听,那些被夺了封地的旧族,那些丢了铁饭碗的游士,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嬴政的拇指摩挲着太阿剑的玉璏。
这是他做决定前的习惯。\"准了。\"他说,\"联让蒙恬拨二十个精壮卫士,扮作商队随从。\"
董雪突然插话:\"先生,我也去。\"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股韧劲,\"我可以扮作你的书童,记录听到的每句话。\"
苏然想说危险,可对上她清亮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转头看向嬴政,帝王已点头:\"联的博士官署还缺个记录的,董姑娘跟着去,也算公干。\"
出咸阳城时已近正午。
苏然穿了件青布短打,董雪扮作书童,戴顶歪歪的斗笠,倒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二十个卫士扮作商队,推着载满盐巴的木车,走在最前面。
他们去的是东城的酒肆。
这里靠近旧贵族的宅邸,三教九流混杂,最容易听见真话。
刚进酒肆,浓烈的酒气便裹着人身扑来。
几个赤膊的汉子在猜拳,墙角坐着个白胡子老者,面前摆着半壶劣酒,正用枯枝在地上画字。
\"客官来点什么?\"店小二擦着桌子凑过来。
\"两斤牛肉,一坛烧刀子。\"苏然把钱袋往桌上一放,\"再给那老人家添壶酒。\"
老者抬头时,苏然看见他眼角的泪痣——和地道里刺客的画像上,某个逃犯的特征一模一样。
老者的手顿了顿,端起新酒抿了一口:\"小友好意,老汉谢了。\"
董雪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摸出块糖:\"老丈可是本地人?
我们是从齐地来的商队,想问问这咸阳城的规矩。\"
老者的目光在董雪脸上扫过,又落在苏然腰间的短刀上。
那刀鞘是黑铁打的,没有任何装饰,却让老者的喉结动了动。\"规矩?\"他笑了,\"如今这咸阳城的规矩,都是新定的。
废井田、设郡县、车同轨......\"他突然压低声音,\"可有些规矩,是刻在骨头里的。
就像那守夜人,说没就没了?\"
苏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端起酒碗,遮住表情:\"老丈说的守夜人,可是古滇国的?\"
老者的手一抖,酒碗\"当\"的一声磕在桌上。
他左右张望,见酒肆里的人都在划拳,这才凑过来:\"小友从哪听来的?\"
\"滇地来的商队说的。\"苏然顺口编了个谎,\"他们说守夜人能沟通星辰,能让死人复生......\"
\"放屁!\"老者突然拍桌,唾沫星子溅在苏然脸上,\"守夜人是守星的,不是害人的!
当年滇王自焚,守夜人用命护着星图,可那姓赢的......\"他突然噤声,抓起酒壶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老汉醉了,醉了。\"
董雪递过帕子,轻声道:\"老丈莫急,我们就是好奇。\"
老者擦了擦嘴,眼神突然浑浊起来:\"你们知道星陨之夜吗?
七十年前,滇地落过一颗红星,烧了三天三夜。
守夜人说,那是星神降罪。
后来......\"他指节捏得发白,\"后来滇国就亡了。\"
苏然的古戒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归程时看见的赤红星子,和老者说的\"星神降罪\"重叠在一起。\"老丈,\"他放缓语气,\"最近可有人提过星陨之夜?\"
老者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站起身,酒壶\"哐当\"摔在地上。\"老汉要走了。\"他踉跄着往外走,在门口撞翻了店小二的托盘,\"莫要再问,莫要......\"
董雪追出去时,老者已消失在巷子里。
她回来时,手里多了张碎纸片——是从老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北郊废园,子时\"。
\"北郊废园?\"苏然捏着纸片,\"那是旧楚宫的遗址,十年前被大火烧了,现在只剩断墙。\"
\"或许是接头地点。\"董雪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老者刚才说漏嘴,提到'姓赢的',显然对陛下有怨气。
他留这个,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线索。\"
苏然摸出短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不管是什么,总得去看看。\"
此时的北郊废园笼罩在薄雾里。
断墙上爬满了野藤,月光透过残瓦照下来,在地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苏然和董雪躲在半人高的杂草里,能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来了。\"董雪低声道。
三个黑袍人从废墟后钻出来,为首的正是白天在酒肆里划拳的汉子。
他手里提着盏灯笼,灯笼罩着黑布,只漏出一线幽光。\"老东西怎么还没来?\"他骂了一句,\"要是敢耍老子......\"
\"他不会来的。\"苏然从草窠里站起,短刀抵住汉子后颈,\"但我来了。\"
另外两个黑袍人要动手,董雪的袖中突然飞出两枚银针,分别钉在他们手腕的麻穴上。\"动一下,断手。\"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汉子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盯着苏然腰间的黑铁刀鞘,突然笑了:\"原来是苏先生。
久仰大名,在下陈胜。\"
苏然的瞳孔骤缩。
陈胜这个名字,他在李斯整理的旧贵族名单里见过——原楚地的项氏旁支,封地被夺后流落到咸阳,最近总在市井里散播新政的坏话。\"你就是暗夜的人?\"
\"暗夜?\"陈胜嗤笑一声,\"那是上面的人叫的。
我们这些小喽啰,只知道要在星陨之夜......\"他突然住口,目光扫过董雪手中的竹简,\"苏先生不是要查我们吗?
来,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帛书,甩在地上。
苏然捡起来,借着月光看见上面画着星图,旁边用朱砂标着\"荧惑入南斗,帝王终\"。
最下面的署名,是个熟悉的图腾——守夜人。
\"这是从哪来的?\"苏然捏紧帛书。
\"从滇地来的。\"陈胜的声音突然低了,\"有人托我们转交,说星陨之夜,会有'老朋友'来取。\"
\"什么老朋友?\"董雪追问。
陈胜还没回答,废墟后突然传来破空声。
苏然旋身挥刀,劈落一支淬毒的弩箭,却见一道黑影从断墙上跃下,落在三人中间。
那人身穿玄色大氅,面戴青铜鬼面,和地道里逃走的那个一模一样!
\"跑!\"苏然一把推开董雪。
鬼面人抬手就是三枚透骨钉,钉尖泛着幽蓝的光。
苏然用刀鞘格挡,却觉手臂发麻——这钉上的力道比地道里更重几分。
董雪拽着陈胜往废园外跑,苏然断后,短刀在鬼面人身上划出几道血痕,却见那伤口渗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褐色的黏液。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苏然喘着气。
鬼面人摘下面具。
月光下,他的脸像被沸水烫过,皮肤翻卷着露出下面的白骨。\"苏然,\"他的声音还是砂纸擦青铜,\"你以为抓几个小喽啰就能阻止星陨?
等星辰坠落,这天下......\"他突然抬头看向天际,赤红星子不知何时已近在头顶,\"该换主人了。\"
苏然的古戒烫得几乎要融化。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鬼面,两枚鬼面同时发出刺目的金光。
鬼面人惨叫一声,化作一团黑雾消散。
地上只剩陈胜的帛书,和一行用黑雾写的字:\"真正的暗夜,才刚刚苏醒。\"
董雪跑回来时,苏然正盯着天际的赤红星子。
星子的尾焰更亮了,像要烧穿云层。\"先生,\"她递过陈胜的帛书,\"我们得把这个给陛下看。\"
苏然接过帛书,指腹擦过守夜人的图腾。
他想起老者说的\"守夜人用命护着星图\",想起鬼面人身上的黑血,想起古戒从穿越时就有的残缺——或许这一切,都和古戒的修复有关。
\"走。\"他把帛书塞进怀里,\"回咸阳宫。\"
晨钟响起时,他们的马蹄再次叩上青石板。
嬴政在偏殿等着,案上摆着冷透的茶盏。\"联让钦天监查过了,\"他说,\"那颗赤星是天外来客,三日后会坠落在函谷关附近。\"
苏然把帛书递过去。
嬴政展开看了片刻,指节捏得发白:\"守夜人......滇国......\"他突然抬头,\"苏先生,朕要你去函谷关。\"
\"陛下?\"
\"星陨之夜,就在三日后。\"嬴政的太阿剑嗡鸣出鞘,\"联要看看,这所谓的'老朋友',到底敢不敢来取星图。\"
苏然摸了摸发烫的古戒。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