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漫过老墙时,那丛鸡冠花正开得泼辣。紫红油亮的花冠蹲在墙角,像被谁随手扣下的绛色陶碗,边缘翻卷着细密的褶皱,倒像是匠人捏塑时指尖留下的温痕。我蹲下身,看见花瓣上凝着的露水正顺着脉络滚落,在砖缝里洇出一小片深褐——这堵斑驳的墙垣记得,三十年前的晨光里,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第一朵绽开的鸡冠花别在祖母银白的发髻上。
记忆里的鸡冠花总种在粗陶瓦盆里。祖母搬来半人高的青灰色瓦盆时,我正趴在窗台上看她佝偻着腰筛土。黄土里混着碎煤渣,她用竹筛子颠了又颠,筛出的细土堆成小山,煤渣块则被丢进墙根的杂草丛。\"这花贱,不挑地。\"她指尖沾着土,在盆沿抹出一道深痕,撒下的种子比芝麻还小,黑黢黢的挤作一团。
那些日子我总蹲在瓦盆边数日子。先是冒出针尖大的绿芽,没几天就长成细瘦的秧苗,叶片像刚出鞘的柳叶,边缘却带着毛茸茸的钝感。祖母用洗米水浇灌时,我总盯着水面泛起的油花,看它们如何渗进土里。某夜暴雨敲窗,我担心秧苗被砸折,次日清晨却见它们挂着水珠昂然挺立,叶片上的脉络被雨水洗得透亮,像祖母纳鞋底时用的青麻线。
第一次见花开是在某个闷热的午后。我从槐树荫下跑回院子,突然看见瓦盆里爆出一团通红。那花冠不像别的花那样舒展,而是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映得发烫。祖母拄着拐杖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花瓣:\"你看这穗子,多像公鸡的冠子,老辈人说能避邪呢。\"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掐苋菜的红痕,与花的颜色竟分毫不差。
鸡冠花在祖母的药罐里另有模样。秋末花谢时,她总摘下干枯的花冠,摊在竹匾里晒。原本饱满的花穗变得干瘪,颜色也褪成暗红,像揉皱的旧绸缎。我曾偷偷捏起一片,指尖立刻沾上细碎的粉末,凑近了闻,有股混杂着泥土和阳光的干燥气息。
记得我八岁那年出疹子,浑身起满红疙瘩,夜里痒得睡不着。祖母把晒干的鸡冠花放进砂锅里,添上半锅井水,在煤炉上熬了整整一下午。深褐色的药汁熬得浓稠时,她用粗布蘸了,轻轻擦我的后背。药汁带着奇特的苦涩味,擦过皮肤却凉丝丝的舒服。我趴在竹床上看她佝偻的背影,煤炉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她银发上沾着的药香,多年后仍在记忆里萦绕。
后来在医书里读到,鸡冠花能止血、止带,还能治赤白下痢。忽然想起祖母总在菜地里辟出一小块种鸡冠花,除了观赏,更多是为了备药。那些被虫蛀的叶片、开败的花穗,在她眼里都是治病的药材。有次邻居张婆婆来借鸡冠花,说孙子流鼻血止不住,祖母忙不迭从瓦盆里剪了朵最红的,还特意叮嘱:\"要连花蒂一起熬,火别太大。\"
童年的颜料盒里,鸡冠花是最天然的水彩。我曾把花瓣放在石臼里捣碎,加一点清水,就调出鲜艳的朱红。用毛笔蘸了画在宣纸上,起初颜色浓得发亮,晒干后却渐渐褪成浅红,像被风吹淡的晚霞。祖母看见我把颜料抹得满手都是,也不责骂,只笑着说:\"这色儿留不住,不如染布实在。\"
她真的用鸡冠花染过布。那年我要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缺一块红绸子做头饰。祖母翻出一块白土布,把捣碎的鸡冠花和明矾一起煮,水沸时咕嘟咕嘟冒出紫红的泡泡,整个院子都飘着花草的清香。她把布放进染缸里煮了半个时辰,拎出来时白坯布已变成酒红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戴着那块染布做的头花上台,晃眼间仿佛看见祖母年轻时,或许也用这样的方法染过嫁衣。
后来在博物馆见到宋代的鸡冠花印染残片,深褐的底色上,鸡冠花的纹样虽已模糊,却仍能看出花瓣翻卷的姿态。突然想起祖母染布时,总把煮花的水留着,说下次还能再染。那些反复浸染的布料,颜色会越来越沉,像时光在上面层层堆叠。就像此刻我眼前的老墙,砖缝里嵌着的不仅是泥土,还有无数被风雨淘洗过的鸡冠花的魂。
老院拆迁那年,墙角的鸡冠花被推土机碾成一滩浆糊。我蹲在废墟里,看见断砖下露出半截花根,表皮皱巴巴的,像老人干枯的手指。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曾指着瓦盆里的鸡冠花说:\"这花根能长好几年,每年春天都会发新芽。\"可如今瓦盆碎了,花根断了,连那堵爬满苔藓的老墙都没了踪影。
去年在城郊的苗圃里,竟又遇见了鸡冠花。不过是改良的品种,花冠大得像绣球,颜色也杂了,有粉白、橙黄,甚至还有渐变色。我蹲在塑料花盆前,指尖触到花瓣光滑的表面,却再也找不到记忆里那种绒绒的质感。花匠走过来介绍:\"这是进口品种,花期长,观赏性强。\"我点点头,却想起祖母瓦盆里的老品种,花瓣虽小,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此刻坐在书房里,窗外的秋阳正暖。书桌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老院拆迁时捡到的鸡冠花种子。这些种子比记忆里的更瘪,颜色也更暗,不知还能不能发芽。我找出一个闲置的陶盆,填上从乡下带来的黄土,把种子埋进土里。浇水时,水流在土面上冲出细小的沟壑,恍惚间看见三十年前的祖母,正弯腰在瓦盆边忙碌,银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或许有些东西注定要在时光里燃烧。就像鸡冠花,从瓦盆到染缸,从药罐到废墟,它始终用最炽烈的颜色,在岁月里留下不灭的印记。当我在某个清晨看见新苗破土而出时,一定会想起老墙下那丛火焰般的花,想起祖母发髻上那朵永不褪色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