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二年秋,长安的槐树开始飘金时,未央宫前殿的铜漏声比往日沉了三分。那具错金铜漏是太初历修订时落下闳监制,壶身錾刻的二十八宿纹里积着十年铜绿,每滴漏水下坠时,都会在\"天汉\"星官图案上击出细小涟漪。
刘妧捏着新制的青铜量器,器身\"均平\"二字的凹痕里还沾着未干的朱砂,那是今早与朱买臣敲定秋税标准时,她用凤仙花汁混朱砂亲手描的,指腹还留着淡淡的红痕。
殿外檐马叮咚,十六枚青铜铃铛用蜀锦绦子系在飞檐下,风过处发出清越声响,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晒棉絮的廊下,那里晾着龟兹商队献的棉种标本,褐色棉籽裹着雪白纤维,在廊柱阴影里像撒了把碎玉。刘妧望着它们,忽然想起译官说的话:\"这东西在火洲叫'白叠子',能织出比丝绸还软的布,火洲妇孺冬天就靠它御寒。\"她袖口滑落的棉纤维标本袋,正与廊下棉种一样,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公主,大司农在前殿候着。\"绿袖捧着漆盘进来,髹红漆盘边缘描着缠枝莲纹,盘内除了杏仁酪,还搁着两枚缠着棉纤维的算筹。那算筹是岭南贡的湘妃竹所制,竹节间的斑点被棉绒衬得格外清晰。刘妧指尖拂过纤维,想起昨日在织室见到的情景:老织工正对着蜀锦蹙眉,枯瘦的手指捻着棉线:\"这棉絮比蚕丝难纺十倍,可织出来的布...\"他没说完,却用布满老茧的手比了个暖炉的手势,袖口露出的棉麻内衬,已被岁月磨得透亮。
朱买臣踏入殿内时,鞋底沾着新翻的骊山下泥土,鞋帮还卡着半片棉叶。他腰间农牌\"寒区难棉\"的\"难\"字,被汗水浸得模糊,只剩半边\"隹\"旁。递过的《泛胜之书》残页用麻绳装订,夹在里面的棉叶已焦黑如碳,叶背还留着虫蛀的痕迹:\"陇右老农说,这鬼花沾了人气就会索魂。\"他声音压低,袖口露出的联名状边角写着血字,\"去年张三家小囡摘了棉桃,当晚就说胡话,硬说看见白衣女鬼抱着棉桃哭——其实那丫头是冻出的肺炎,夜里咳得厉害。\"
\"索魂?\"刘妧挑眉,目光落在他算筹袋角露出的炭化稻壳,那是今早她在\"寒棉圃\"见过的保温材料。\"我倒听说,钱亨家的棉田被霜打了,是因为他把棉苗种在槐荫下——三丈树荫,能挡七分阳气,任什么作物也活不成。\"朱买臣一愣,下意识摸向算筹袋,袋面绣的\"地脉\"二字已被磨得露出底布,\"难怪他总说棉苗是'阴物',原来故意种在背阴处!\"
未时初刻,长安城外的\"寒棉圃\"笼着薄雾。赵守田蹲在田垄边,吧嗒着旱烟袋,铜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翳——那是三年前霜灾时被寒气伤了眼。大柱往布袋里装棉种,粗布口袋缝着三枚铜扣,那是用亡妻陪嫁的铜簪熔铸的,袋底掉出张艾符,符文用灶灰混着雄鸡血写成\"霜神退散\",符角已被汗水浸得发软。虎娃蹲在旁边数棉种,鼻尖沾着雾水,忽然指着油纸棚惊呼,小手指上还沾着昨天画星图的朱砂:\"阿爷快看!地膜上有星星!\"
赵守田凑近一瞧,晨露凝在算学地膜上,将下面的热区分布图映得透亮,真像撒了把碎星。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陈仓种麦,父亲教他\"看北斗第五星的位置知农时\",可眼前这星星却会变:日上三竿时,星图随阳光角度淡去;申时风起,图纹又转了方向。\"这是算学队算的聚热阵,\"虎娃晃着手里的竹算筹,算筹末端系着红绳,\"张小七哥说,每亩地能多攒三度热,跟阿婆炕头的暖炉一个道理。\"
话音未落,钱亨的驷马轺车碾过田埂,四匹白骡踏碎了两行棉苗。他身着貂皮大氅,氅毛间还沾着昨夜宴饮的酒渍,捏着的象牙鼻烟壶刻着\"胡麻丰稔\",壶盖缝隙里漏出的烟粉,与算学队检测出的硫磺粉末成分相同。\"公主这是要断了长安的龙脉!\"他打了个喷嚏,烟粉落在棉苗上,\"我家老宅的古槐活了三百年,去年竟被棉妖吸了精气,如今只剩半截树桩——\"话未说完,瞥见刘妧手中的土壤温度计,水银柱正稳稳指在18c,而他身后的棉苗区只有12c。
\"钱大人可知,\"刘妧用算筹挑起他袖中露出的纸角,那是《棉布垄断密册》的残页,\"这上面的'霜神降灾'戏码,和十年前你家在会稽散布'稻鬼食穗'的谣言如出一辙?\"钱亨后退半步,怀中暖炉盖当啷坠地,露出里面混着棉苗残骸的炉灰——正是昨夜他让人烧的\"妖物\",炉壁还凝结着未燃尽的硫磺晶体。虎娃盯着那炉灰,想起前日钱府管家塞给自己的粟米袋,袋底沉着的不是粟米,是碎银:\"那袋粟米...够阿娘抓十副药。\"少年声音发颤,攥紧了腰间的算筹袋。
申时三刻,对比实验开始。张小七的算筹敲得哒哒响,竹筹在掌心转出残影:\"第一畦用传统油纸,第二畦用算学地膜,垄距三尺三,误差不过半寸!\"他算筹袋上绣的\"量地\"二字,与太学算学馆的匾额同款。阿瞒牵着导盲犬在田埂走了三圈,耳朵微动:\"东南风三级,湿度六十五,此刻覆膜,棉苗存活率能提两成。\"他腰间的皮质算筹袋绣着\"盲算\"二字,袋口露出的盲文算筹,与宫廷乐师的律管刻度相通。
大柱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鞭痕,疤痕呈藤条状,已结为淡红色的痂:\"这是三年前种蜀棉时,被族长用藤条抽的。他说棉是南妖,谁种谁断子绝孙。\"他摸出块皱巴巴的帛书,帛面染着汗渍,上面画着棉苗被霜打的惨状,角落还有模糊的指印:\"可我阿爷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他在交趾见过棉布衣裳,穿十年都不破,比麻絮暖三倍...\"帛书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无数次翻阅。
亥时初刻,算学队帐篷里飘着羊油灯的烟。刘妧用算筹在沙盘上划出等温线,竹筹沾着细沙,在漆盘上留下清晰痕迹。巴图往麻纸里注入能量时,纸面上浮现出龟兹文的\"保暖\"字样,墨色随能量注入渐渐变深。大柱忽然递过卷油纸,油纸用桑皮纸制成,边缘贴着晒干的艾草,还留着虫咬的孔洞:\"我偷偷改了阿爷的法子,三层油纸间夹艾绒,既能挡霜,又能驱虫。\"张小七接过对着灯照,算学地膜透光率70%,夹艾油纸只有55%,但韧性测试显示,其抗风强度比地膜高30%。
\"就用这个做改良版,\"刘妧将两种油纸叠在一起,算筹在地膜上画出重合线,\"算学地膜做底层聚热,艾绒油纸做面层防风。大柱,明日你带几个人按这法子覆膜,就说是...太初宫的星象师算的吉法。\"大柱的耳朵瞬间红了,他想起昨夜偷偷来棉田的情景:月光下,算学地膜上的星图纹路,竟与他藏在枕下的马王堆帛书星图一模一样,连\"牵牛星\"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子时三刻,黄门官送来汉武帝的密旨,木匣上的\"天子信玺\"朱砂未干。朱买臣就着篝火展开竹简,火光照得他脸上刀疤通红,疤纹随呼吸微微颤动:\"陛下说,钱亨在南陵郡烧了三车棉种,还唆使农户抢了官仓...\"他忽然咳嗽起来,袖中掉出张药方,桑皮纸上写着\"棉籽煎服可治咳喘\",落款是太医院丞,药方边缘还画着棉株速写。
卯时初刻,第一畦改良棉田开始覆膜。赵守田拄着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丰稔\"二字,看着大柱将夹艾油纸铺在地膜上,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老人的声音在晨雾中回响:\"种地的人,就得像田垄一样直,别管什么妖魔鬼怪,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的,就是好东西。\"他颤巍巍掀开地膜一角,两瓣新绿的子叶上,隐约有个用艾绒压出的算筹符号,像极了太初历简上的\"丰\"字,符号边缘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钱亨缩在芦苇丛里,怀里的暖炉早凉透了,炉壁凝结的硫磺晶体在晨光中泛着青光。手里的《棉妖志异》被他撕得只剩几页,露出里面夹着的《齐民要术》棉种篇,书页间还夹着张当票,是他典当家传玉璧换钱买硫磺的凭证。望着算学队忙碌的身影,他忽然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喧哗——浓烟腾起时,他想起暖炉里未燃尽的棉苗,还有管家临死前的惨叫,声音被晨雾撕碎:\"那些灰烬...沾了皮肤就溃烂!\"原来不是棉苗成精,是他用硫磺烧苗时,忘了棉纤维遇火会爆燃。
\"公主,钱府走水了。\"霍去病递来件羊毛斗篷,斗篷用河西走廊的羊毛织成,边缘用棉线绣着算筹纹,针脚细密。\"听说是暖炉里的硫磺爆了。\"刘妧望着东方既白的天际,摸出袖中算筹令箭,尾部的棉絮纹章沾了露水,像朵新开的棉花。她转头看见赵守田正教虎娃用算筹量地膜间距,老人手里的《种棉禁忌》摊开着,\"壬日不可种棉\"的批注旁,用炭笔写着:\"宜辰时,地温15c,算学队验过\",字迹还带着潮气。
晨雾里,张小七的算筹声混着更夫的梆子声,惊醒了棉田里的霜神石。那是块凿着饕餮纹的青石,钱亨去年特意埋在此处\"镇妖\"。虎娃捡起裂开的石头,看见背面的\"亨\"字被烧得焦黑,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白叠子——那棉花不是女鬼,是穿着白衣的仙子,怀里抱着的不是鬼桃,是装满阳光的棉桃,桃壳上还刻着算筹纹路。
赵守田往地膜上撒了把炭化稻壳,稻壳间混着棉籽,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童谣,童声在晨雾中飘荡:\"算学地膜亮堂堂,霜神见了躲进仓;棉苗裹着艾绒被,来年织出暖心裳!\"他望着渐渐散去的薄雾,看见算学队的少年们正用算筹在油纸棚上画星图,那些线条与他记忆中的北斗七星轨迹分毫不差,而棚下的棉苗,正顶着露水舒展第一对真叶。
这一日的长安,比往日亮得早了些。当第一缕阳光掠过未央宫的飞檐,照在\"均平\"量器上时,寒棉圃的棉苗正顶着露水舒展叶片,叶片上的算筹符号与太初宫的星象仪遥相辉映——那不是妖术,是算学织就的,新的丰年图景。赵守田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抚摸棉苗,忽然发现地膜下的土壤里,有算学队埋下的测温针,针尖正对着棉根,像极了老祖宗说的\"土脉诊断\",只是这诊断,用的是算学的尺子,量的是丰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