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1房间,浴室里蒸腾着乳白色的雾气,像一层柔软的纱幔悬浮在空气中。浴缸里,江获屿整个人沉在热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
浴缸边缘的手机突然亮起,是林渊发来的工作信息:【江总,格鲁吉亚那边,恐怕无力回天了。】
江获屿放下手机,忽然整个人往下沉了沉,温热漫过右眼下那颗泪痣,仿佛真的被谁轻轻抹去一滴未落的眼泪。
下沉,再往下沉。发丝在水中散开,像一片深色的海藻,肺里的空气被一寸寸挤压殆尽。
去年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将亚太地区的规模扩大到127家酒店,没想到2025年过去将近一半,却缩小成了124家。
格鲁吉亚……真是让人头疼……
他在水下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最终在水面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从水中撑起身子,水花哗啦一声溅在瓷砖上。
他将头发随意往后一抹,抓过毛巾,胡乱擦了擦手掌,水渍在手机屏幕上晕开,【可不可以安慰我一下?】
温时溪回复得很快,只有一个【?】简洁得几乎刺眼。
他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几秒,喉结滚动,又补了一句:【心里有点难受……】
屏幕对面无情地发来一条公众号【5分钟心理学丨内心痛苦无人诉说,自己该如何消化?】
他盯着这条链接愣了两秒,突然笑了,嘴上嗔怪她“冷酷无情”,可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郁结,居然真的诡异地散了几分。
他跨出浴室,套上睡衣时,领口还沾着未干的水汽,客厅的冷气很足,吹得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茶几中央摆着一盘巨峰葡萄,是客房部每日配备的随机水果,他拿起手机拍了张照,【喜欢葡萄吗?】
温时溪字里行间带着刺:【跟你很熟吗?问东问西。】
屏幕的光映在江获屿脸上,明明被怼了,嘴角却翘得更高。他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五月的葡萄未当时,甜中带酸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明明刚才还觉得快要窒息,现在却因为一句带刺的话,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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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时溪走到704宿舍的门口,左手拎着便利店塑料袋沙沙作响,里面两包卫生巾的边角从透明的袋口支棱出来。
右手拇指刚退出那张巨峰葡萄照片,就看到江获屿发来一份简历式的自我介绍,【认识一下。】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眉头拧成一个荒谬的结,借着走廊的灯光,点开了这份“简历”。
江获屿,28岁,生日11月22日,身高191cm,体重86kg,伦敦经济学院mbA毕业,在Elsevier学术期刊上发表过《元宇宙场景下沉浸式酒店体验的智能交互算法设计与用户行为分析》论文,还附上了数据库平台的链接……
喜欢吃牛肉,讨厌吃芹菜。无不良嗜好,不抽烟,偶尔喝点酒。
江获屿坦言自己单亲,直到成年后进入酒店学习,才稍微改变了对自己父亲的看法。
初二时偷偷在储物箱里养过一只白色的龙猫叫“董事长”,真正的董事长江庭枫发现后,定制了一个三层的豪华龙猫别墅送给他。
江获屿转头就把“董事长”连同别墅一起送给了同学,那时的他还不接受江庭枫任何好意。
看到这里,温时溪噗嗤笑出声来。她几乎能想象到十几岁的江获屿梗着脖子和董事长作对的模样。
灯光晕染在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变得过分可爱,她指尖在键盘上轻敲:【总裁也需要投简历吗?】
江获屿靠在沙发上,头发还半干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辈子只投这一次。】
夜风吹动露台的景观树,沙沙作响,他低头打字:【那温老板怎么说?录用吗?】
发出去后又立即补了一段:【本人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倒贴工资,接受007工作时间,会做饭,会做家务,会给葡萄剥皮去籽,这辈子只听温老板的话。】
温时溪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柔软,像是掌心捧着一团毛茸茸的龙猫,体温正透过绒毛传来,带着细微的颤动,又暖又软,心脏快要化成一滩春水。
可龙猫突然在她手上咬了一口,虎口的幻痛让她猛地缩回手。梦幻透明的泡沫“啪”地裂开。
江获屿似乎轻飘飘地就将“这辈子”说出口了,像舌尖滚落的葡萄籽,也许吐出就忘了。
男人的承诺总是随心而起,像货架上的巧克力,包装精美,随手可得,保质期却短得可怜。
刚才还觉得甜腻的对话,转眼间就像在读别人的故事,心动退潮后,留下的只有理性的余味。
余绫在洗手间里发来催促的信息:【300米的路程走失了吗?需要报警吗?】
手上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响,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是干嘛去的,推开房门的瞬间,心虚的声音随之响起,“我这不就来了嘛。”
把卫生巾从门缝里递给余绫后,她才回复了信息:【正规企业,不招这么黑的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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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温时溪给林惠提供了一份鹏城的旅游路线,如果按照这份计划走的话,母女俩今天是去主题乐园玩。
丘瑜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晚上看完烟花回到酒店时仍雀跃不已,和林惠那层隔阂似乎也消融了几分,此刻竟亲昵地挽起母亲的手臂。林惠的眼眸里跳动着未尽的欢欣,正低着头听着女儿久违的叽叽喳喳。
温时溪在电梯口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丘瑜就像她身份证上那张照片一样,对这个世界睁着麋鹿般的眼睛。
很难想象这样带着毛绒质感的少女竟然会在明天把刀片架在自己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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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3日,根据旅行计划,林惠母女俩今天应该会玩到傍晚才回来。然而,正午的烈日刚把翡丽的前庭广场照得发白,母女俩的身影的身影就出现在大堂。
丘瑜走路时左脚不太敢着地,只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往前挪。像是为了完成预知梦里15:26的割腕行为,鞋子故意磨了她的脚一样。
15:25,温时溪已经站在2208门口,手腕微微转动,“月亮美人”的秒针即将完成最后一圈,她绷紧的指尖已经悬在了门铃按钮上方。
清脆的门铃声与手腕上的机械声同时响起,林惠很快就把房门打开了。
行政套间的浴室在卧室里,温时溪站在门口根本看不到,她唇角的职业微笑里透着一丝焦急,“林女士,四楼有个女孩子办生日会,想问一下丘瑜妹妹想不想参加?”
“我问她一下。”林惠转身。
没一会,卧室里传来一阵敲门声,林惠的声音被墙壁压得发闷,“你在里面干吗?怎么这么久?”
温时溪原本只是想让林惠去打断浴室里的自残行为,没想到丘瑜从里面出来后,竟然真的打算去参加生日会。
少女的脸上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未遂的愤怒,只有这一种瓷白的平静,“我需要准备礼物吗?”
有时候波澜不惊比任何歇斯底里都令人心惊,这种镇定让温时溪感到困惑,又隐隐担忧。
她尽量让声音平静,“不用的,寿星小妹妹说希望有很多很多人能去参加她的生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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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楼娱乐室的一隅被布置成了生日派对的梦幻场景,粉蓝色的气球拱门、彩带、礼物盒、毛绒熊,就像28楼那间周副总表妹“名媛”套房的迷你版。
“都是些小屁孩。”丘瑜故意把嗓音压得低沉。13岁真是个尴尬的年纪,明明昨天还会为主题乐园里的人偶雀跃,今天就学会用鼻孔看人。
温时溪刚想开口,她又耸了耸肩,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反正我就是来蹭块蛋糕。”
“我能拿去那边吃蛋糕吗?”丘瑜指向另一边素净的米白色沙发,袖口随着抬手的动作滑落半寸。
温时溪目光一顿,那手腕内侧有道淡白色的划痕,“你的手……”话到嘴边突然打了个转,“是刮到什么了吗?”
丘瑜睫毛轻轻颤了颤,目光像受惊的蜻蜓在水面一点而过,又固执地落回来,“你知道改花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