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忠在毋丘俭帐中,道出愿以擒获之邓忠交换其子毋丘宗。毋丘俭闻言,眼中忧虑顿化狂喜,霍然起身,双手紧攥刘忠臂膀,声音微颤:“将军真乃信义君子!若能救得犬子归来,俭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大恩!”言罢,竟推开面前酒案,对着刘忠深深一揖。
帐内烛火被他衣袍带起的风搅得一阵摇曳,光影在他激动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明灭不定。
刘忠急忙扶住:“老将军何须如此!同殿为臣,共扶社稷,此乃分内之事。”
“好!好!将军快人快语!”毋丘俭重归主位,豪气顿生,拍案呼道,“换!即刻遣使告知司马师!来人,取我珍藏佳酿,再唤歌舞助兴,今夜当与将军痛饮!”
须臾,酒香更浓,丝竹声细细而起。毋丘俭心中块垒稍去,举杯向刘忠道:“将军高义,解我切骨之忧。且饮此杯!”两人对饮而尽。
酒意微醺,毋丘俭抚案长叹:“忆昔明帝在时,甘露降,承露盘立于芳林园中,何等祥瑞!我曾作《承露盘赋》以颂盛世…...”言及此,他神色陡然转为激愤,“孰料今日司马跋扈,君父蒙尘!吾又作《罪状司马师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杯盘震响,随即取过笔墨,竟于席间挥毫,将那铿锵檄文,一句句重新写下,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字字皆是血泪控诉。
刘忠观其文辞慷慨,忠愤之气溢于言表,亦觉胸中激荡。他取过另一支笔,饱蘸浓墨,于素绢上笔走龙蛇:
“金茎承玉露,曾照汉宫明。权奸遮日月,豺虎满帝京。将军擎义帜,剑气冲斗牛。但得忠魂聚,何愁天不晴!”
此诗既暗合承露盘旧典,又赞其讨贼壮志,更寓激励之意。毋丘俭读罢,须发皆张,拍案叫绝:“好!好一个‘剑气冲斗牛’!将军文武兼资,真乃国士也!吾恨不能早识君!”激动之下,连呼:“歌舞何在?速速上来!”
话音落处,环佩叮咚,香风暗送。四名女子鱼贯而入,皆着劲装,外罩轻纱,身姿矫健非寻常舞姬可比。为首一女,身形高挑,眉宇间一股飒爽英气,腰间丝绦束紧,悬着一柄短剑,剑鞘古朴。她目光扫过帐中,与刘忠视线一触即分,却如电光石火。
丝竹陡转铿锵。四女并未起舞,反是齐齐拔出腰间短剑!但见寒光乍起,剑锋破空,发出锐利嘶鸣。四人步法错落,剑随身走,或如灵蛇吐信,刁钻迅疾;或似泰山压顶,势大力沉;忽而如回风舞柳,绵密不绝;忽而似流星赶月,直刺苍穹。剑光霍霍,织成一片森然光网,杀气凛冽,竟将帐中暖意酒香尽数驱散。
这哪里是舞?分明是沙场搏命的战阵杀伐之术!帐下诸葛芸、诸葛果、陆宇等,皆看得目眩神迷,暗自点头。
刘忠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为首那女子腰间。剑光翻飞间,她腰侧一块玉佩随身形晃动,时隐时现。那玉佩形制奇特,非金非玉,乃是一块温润黑石,其上阴刻着一幅微缩的九州舆图,山川脉络,纤毫毕现!
一道惊雷仿佛在刘忠脑中炸开——此乃他前世为汉王刘民时,随身携带之物,背面当有他亲笔所刻小字“民授有德”!此物怎会在此女身上?
剑舞正酣,四女身影交错,快如疾风。为首女子一个鹞子翻身,剑尖直指虚空,腰身拧转,那玉佩再次清晰地荡出衣摆。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刘忠看得分明,玉佩边缘处,果然有极细微的两个古篆——“有德”!前尘往事,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当年他救下徐庶,贩马漠南,收服群雄…...这玉佩,他曾亲手赐予一员忠心耿耿的江东骁将,赞其“忠勇有德”!那将,正是太史慈!
刘忠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杯中酒缓缓饮尽。待一曲终了,四女收剑肃立,气息微喘,额头隐见汗珠,目光却依旧清亮锐利。
“彩!”毋丘俭抚掌大笑,“此四女乃吾军中意外所得,剑术尚可,聊助酒兴。将军观之如何?”他语气随意,显然并未真将她们视作珍宝。
刘忠放下酒杯,目光灼灼扫过四女:“将军帐下,果然藏龙卧虎。此四姝剑术,刚柔并济,深得战阵精髓,绝非寻常舞姬可比!敢问芳名?”最后一句,却是对着为首那佩玉女子。
那女子对上刘忠目光,毫无怯意,抱拳朗声道:“民女太史蓉!”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江东口音。
“民女甘怡!”另一圆脸杏眼、笑容甜美的女子接口,声如其名。
“民女周璇!”此女身形最为娇小玲珑,眼神却最是灵动。
“民女陈姝!”最后一名女子身材匀称健美,声音沉稳。
刘忠心头巨震,面上却浮起赞叹笑容:“太史…甘…周…陈…好姓氏!好身手!观尔等剑路,莫非与当年江东虎臣,太史子义、甘兴霸、周幼平、陈子烈诸公,有些渊源?”
此言一出,毋丘俭愕然。诸葛芸、陆宇、诸葛果三女更是瞬间望向刘忠,眼中皆是惊疑。
太史蓉娇躯微不可察地一震,再次深深看向刘忠,眸中似有波澜翻涌。她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将军慧眼如炬!小女子太史蓉,正是…...正是太史慈将军流落在外之女。”她顿了顿,声音微涩,“家母乃泾县豪帅祖郎之妹祖娴,与先父…...有旧。先父英年早逝,临终唯留此佩,言道乃汉王亲赐,嘱我寻访明主,不负此‘有德’之名。”她轻轻抚过腰间玉佩,指尖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
甘怡亦道:“吾父甘宁,昔年纵横江海,锦帆威名犹在耳。吾乃其侍妾所生,父逝后飘零江湖。”
周璇接口,语速轻快:“周泰将军乃我族叔,我自幼失怙,赖族叔部下收养,习得几分粗浅功夫。”
陈姝最为简练:“陈武将军,是我远房伯父。其部曲后人,授我武艺。”
帐中一时寂静。谁能想到,这四名充作舞姬的女子,竟是江东英烈之后?毋丘俭瞠目结舌,半晌方喃喃道:“不想…不想尔等竟有如此身世…...”他随即苦笑摇头,“可惜,可惜!女儿之身,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在我帐下,也只埋没了。”
刘忠心头激荡,前世部将血脉竟在此绝境相逢!
他按捺住心绪,向毋丘俭拱手,目光诚挚:“将军此言差矣!古有妇好佐商王,平乱拓疆;近有汉初吕后,临朝称制。巾帼何须让须眉?观此四女英姿飒爽,武艺超群,更兼忠烈之后,若能得其所用,必为将军臂助,亦不负其先人英名!忠不才,愿代将军收其心,授以战阵之道,他日必成劲旅!” 他话语恳切,字字铿锵,更暗含为毋丘俭增添助力的意思。
毋丘俭正因换子之事对刘忠感激信任,又见他对四女如此看重,略一沉吟,便大手一挥:“将军既有此心,此四女便赠予你帐下听用!在吾处,确是明珠蒙尘了。”他转向四女,“尔等可愿追随刘将军?”
太史蓉四女对视一眼,齐齐拜倒于刘忠座前,异口同声,清越之音穿透军帐:“愿随将军,执鞭坠镫,万死不辞!”太史蓉更是双手托起那枚墨玉九州佩,高举过头:“此乃先父遗命所托之物,今见明主,当归原主!”
刘忠心头一热,郑重接过那带着体温的玉佩。入手温润,那微缩的山河脉络仿佛与他血脉相连,前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豪情瞬间奔涌。
他沉声道:“此佩暂存我处,待扫清奸佞,重光汉室之日,再赐还于你,以彰太史将军一门忠烈!”他目光扫过四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尔等既入我麾下,当效法先人,以手中剑,护佑黎庶,匡扶正道!”
“谨遵将军之命!”四女再拜,声震屋瓦。
就在此时,坐于刘忠下首的诸葛芸,纤纤素手正端着酒杯欲饮。乍闻刘忠竟要收下这四名艳丽女将,且言语间如此器重,心中一股莫名酸涩直冲上来。
她手指一颤,杯中酒液猛地晃出大半,“哗啦”一声泼洒在自己裙裾与刘忠的袍袖之上,冰凉濡湿一片。
刘忠侧目,只见诸葛芸螓首低垂,贝齿轻咬下唇,脸颊微红,另一只手却在案下悄悄伸过来,指尖带着一丝嗔意和慌乱,紧紧攥住了他的袖角,用力扯了一下。
陆宇与诸葛果亦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陆宇秀眉微蹙,轻轻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诸葛果则眨了眨眼,看看四名英姿勃勃的新女将,又看看自家姐姐那副强自镇定的模样,嘴角忽然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仿佛窥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她凑近诸葛芸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若蚊呐:“侄女,泼酒作甚?可是嫌帐中…醋味还不够浓么?”
诸葛芸耳根瞬间红透,在桌下狠狠掐了姑姑一把,换来诸葛果一声夸张的抽气。陆宇瞥见她们小动作,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随即又故意板起脸,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某种难言滋味。
帐中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毋丘俭犹自沉浸在得遇忠良之后的感慨中,未曾留意席下暗涌。刘忠感受到袖角传来的力道和诸葛芸指尖的微凉,心中既觉莞尔,又涌起一股暖意。他不动声色地反手,在案下轻轻拍了拍诸葛芸紧握的手背,示意安抚。诸葛芸如遭电击,飞快地缩回手,脸上红晕更甚,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去。
刘忠转向毋丘俭,神色如常,举杯道:“将军厚赠,忠铭感五内!待换回令郎,淮南诸军同心戮力,何愁司马不破?请满饮此杯,共商破敌大计!”
“好!同心戮力,共破国贼!”毋丘俭豪情再起,举杯痛饮。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光影在帐壁上跳跃,映照着新收的四员女将挺拔的身姿,也映照着诸葛芸低垂的侧脸和陆宇若有所思的眼神。
帐外,寿春城头的刁斗声穿透沉沉夜幕,一声声敲打着人心。淮南的夜,更深了。远处司马师大营连绵的灯火,如同窥伺的兽眼,森然闪烁。
这小小军帐之内,旧部血脉重聚,女儿心思暗结,而一场决定淮南命运、乃至牵动天下格局的大战,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刘忠握着那枚温润的九州佩,仿佛握住了沉甸甸的前缘与未卜的征途,一股无形的激流,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汹涌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