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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岐留下了这句话之后,少微原以为他该从这间屋子里出去,暂时不再管她了。

但过了会儿,却听脚步声对不上,躺着的少微遂转头看向榻外,只见他竟又重新在那张矮案后坐了回去。

少微皱了下眉,没说话,继续躺平等饭。

衣物比饭菜更先一步到来。

邓护带着一双少年仆婢折返。

那一双少年一男一女,是为寻常下人打扮,皆是十七八岁模样,长相也很有几分神似,一看便知是血缘近到不可开交的一家人,就是一眼不好分辨是兄妹还是姐弟。

少女手中捧着少微的残破衣裳,以及从少微身上取下来的一些小东西,那少年男子则提着一只医箱。

二人向刘岐无声行礼罢,那名唤阿娅的少女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放下,即在榻沿处跪坐下去,将床帐打起挂在两侧银钩之上,倾身伸手要试探少微的额温。

少微扭头避开了那只手,言简意赅:“我要先用饭。”

阿娅收回手,转头请示着看向刘岐。

刘岐正在执笔写信,此刻并未抬头,听到少微那句话,便随口道:“她的事皆由她自己做主。”

不止是先吃饭后看病这件事,是连其它的事也一并吩咐清楚了。

阿娅躬身顿首应下,而后正色看向少微,双手很用力地比划了一阵。

依旧躺着的少微意识到什么,面上无有异色,只如实道:“我看不懂。”

阿娅拧眉,一旁的邓护为她翻译:“阿娅在问你,解药的方子是什么?要快些告知说明才好。”

少微已是有气无力,这件事她已和刘岐说罢,此刻便望着床顶不再多说。

“等她想说时再说不迟,让她先用饭吧。”刘岐依旧在执笔书写,语气随意到好似身中致命剧毒的另有其人。

熟知毒理的阿娅眉间却颇为焦灼,她仰头冲着邓护打了一阵手语,邓护只冲她无奈摇摇头。

主人发了话,身为下人的他们也无计可施。

阿娅看向少微的神态愈发严肃不满,她生得面貌清冷,如此板着一张脸,更是冷上加冷。

不多时,饭菜送到,少微无法下榻,便靠坐在床头,邓护搬了小案几上榻,饭菜摆在上面,由阿娅照顾少微进食。

少微很不习惯被人喂饭,但此刻浑身无一处不痛,又因高热而开始畏寒发颤,实在很难驯服双箸。

而双箸喂饭,却也多有不便,二人磨合了几个来回,饭菜洒漏,一个喂不进去多少,一个拼力张嘴配合也吃不进去几口,二者眼看都有些脾气要上来了。

邓护在旁看着,心理压力颇大。

刘岐示意看向一旁挂着的长柄酒勺。

时下汤匙进食不常见,勺类多拿来斟酒、舀粉。

邓护会意取过那只酒勺,连忙捧给阿娅。

阿娅舀了半勺饭递到少微面前,这酒勺不小,她本以为对方未必好下口,却见少微啊呜一大口全部吃了进去。

阿娅愕然,随后故意舀了满满一勺,少微仍一口吞吃干净,两腮撑得滚圆,嚼得十分认真努力,是将为数不多的力气全用在这上头了。

即便阿娅始终冷着一张脸,少微也无暇顾及,只当吃了顿冰霜拌饭,反正她此时也吃不出味道来。

少微将全部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阿娅从未见过如此能吃的重伤者,况且还发着高烧,本该很难提得起胃口才对,不呕吐就很好了。

偏生对方看着空了的碗碟,竟问:“还有吗?我尚未吃饱。”

刘岐不知何时搁下了笔,此刻背靠凭几坐在那里,看着榻上的少微,与她摇头:“没有了,吃得太多会让人生疑的。”

少微闻声转头看他:“你连饭也不能吃得尽兴?”

刘岐看向她面前的碗碟:“往常我吃得还挺尽兴的。”

少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的正是他平日里的那一份,而他这武陵郡王府里,大约有着不少兵法中常提及的奸细眼线之类,会盯着他的日常举动。

见她思索之后不满皱眉看过来,刘岐下意识并饶有兴致地以为她会说些讽刺他的话,譬如“连饭都不能叫我吃饱,还敢妄言自己很好用”此类埋怨之言。

却听她不满道:“既如此你怎不早说?我也好分一碗给你。”

刘岐微微一怔,这怔然倒非伪装。

他看着那个十分锋利却毫不尖酸的少女,她似在不满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抢光了别人的饭,这行径并非她本意。

当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不满的是“怎不早说”的他。

刘岐回过神,刚要说句无妨,却见她根本不在这无用的情绪里停留争辩,已转而道:“吃好了,可以看伤换药了。”

刘岐难得又怔了一下,才跟上她的话,自觉好笑地点点头,识趣地自案后起身,带着邓护避去了外间书房中。

那个提着药箱的少年留了下来帮忙。

少年名唤阿鹤,与阿娅乃是同日出生的孪生兄妹。

兄妹二人出生在南疆一个小部落中,南地诸多部落之间斗争频繁,是皇权难以抵达之地,阿娅和阿鹤的父母族人在两年前遭到其他部落屠杀,是刘岐将兄妹二人救下。

二人平日里便如寻常的仆从婢女一样跟随刘岐,刘岐性情古怪不喜下人多嘴,在旁人看来,这双哑巴兄妹倒确实合他这怪人心意。

却不知兄妹二人自幼被族中选中修习医毒之术,据阿鹤回忆,他与阿娅的哑疾是修习族中秘术的代价。

阿娅擅毒术,也包括驱使蛇虫,性格内敛温驯的阿鹤更擅医理,但少微毕竟是女子,此刻还是由阿娅为她看伤换药,床帐之上又蒙覆了一层不透光的棉布,阿娅跪坐在帐中,阿鹤在帐外打下手。

这间寝房与隔壁书房是连通的,两室皆宽敞,以竹帘为门,又多见错落屏风。

平日里刘岐多在书房中见府中官吏或是前来拜访之人,但众人皆知武陵郡王孤僻乖戾,这书房的门多半时候便都是关着的。

此刻等待少微换药的间隙,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侍从的阻拦声。

来人正是长史汤嘉,他在门外施礼求见。

邓护不禁瞪眼,小声道:“汤大人怎么又来了,他不是……”

昨日不是还说心灰意冷要收拾行囊走人了吗?

汤嘉近日确实彻底心灰意冷了一番——自重九日起,六殿下一连饮酒烂醉三日,在房中大发酒疯,第二日里他闻讯即赶忙过来劝阻,却见那放浪仰躺在屏风后的少年抓起一只酒坛便冲他砸来!

溅了一身酒水的汤大人气得发抖,回去之后扑在案上大哭了一场,越哭越悲愤,于是写下一封血泪书,向天子奏明了六殿下的种种堕落恶习,重点在于叙述自己的无能,哭诉自己无法担任教化六殿下之责,恳求陛下准允自己回京请罪,再另择高明前来教化挽救殿下。

汤嘉使人将此书快马送回京师。

隔日,听青衣僧阿弥陀佛地称六殿下仍闭门酗酒,汤大人闭了闭眼,喃喃道:【就如此吧。】

今日,青衣僧复又寻来,阿弥陀佛地说六殿下此日未再饮酒,让人正常送了饭食,汤大人猛然张开眼睛,喃喃道:【迷途知返了么。】

青衣僧欲言又止,近乎钦佩地对汤大人念出一句:【这……阿弥陀佛啊。】

汤大人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寻了过来。

他隔门行礼,但刘岐未曾让人开门相迎。

刘岐坐在书案后,姿态闲懒地撑着太阳穴,看了一眼隔间内室方向,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待养神,无心听长史教诲,长史请回吧。”

汤嘉闻言面色一沉,悲愤再次涌上心头,掷地有声地道:“六殿下无需嫌汤嘉聒噪,也不必再以长史相称!”

他说着,抬手冲着长安城的方向高高揖手,道:“只待陛下准允下官归京的旨意抵达,汤嘉便即刻离去,从此这郡王府上下,也就再无人徒惹六殿下烦心了!”

话尾处,悲已远远胜过愤,而汤大人站在门前宽大衣袖将拂未拂,未急着完成拂袖而去这一流程动作。

直到屋内传出少年扬起的声音:“好,待到那日,我必亲自摆酒恭贺汤大人脱离这穷山苦水之喜!”

汤大人闻言眼睛一颤,袍袖终究狠狠拂下,转身步下石阶而去。

然而行了十数步,汤大人脚下忽然一顿,等等……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再细思里头方才传出的那句话,摆酒赶人固然叫人气愤,可“脱离穷山苦水”……六殿下也知此地是穷山苦水?是啊,谁又岂会不知呢!

再次抬脚,汤嘉的脚步变得沉重而缓慢。

抛开种种恶习不提,六殿下心里还是盼着他好的,亦不想他留在此地跟着吃苦。

至于酗酒,确实不对……可却是在重九日啊,必然是因心中百般思念痛楚,却无法祭拜,唯有借酒消愁罢了。

一颗心很擅长死去又活来的汤大人走出一段路,望着满目秋色,深深叹了口气,懊悔无比。

若连他都走了,还有谁会真心守着六殿下?到那时这孩子只怕更要一发不可收拾,要里里外外毁个彻底,就此发臭发烂了。

哎,实在不该一时冲动递书信回京中的。

汤嘉忽然焦虑无比。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操劳于国事,费心于匈奴,又忙着求长生,想来也未必顾得上看他的书信吧?即便看了,许也无暇理会,只丢在一旁便罢了?

汤嘉自行安抚开解着焦虑之情,一手握拳,一手托掌,拳头轻砸掌心,不停在心中默念:“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刘岐浑然不知这厢汤长史又自行将自己哄好了。

已过了两刻钟余,内室中阿娅为少微清理换药的差事仍未能结束。

开口便是激怒汤长史离开的话,刘岐原是担心内室中的动静会让汤长史起疑。

那个还不知姓名的她伤得很重,必然要先清理伤口再行重新上药包扎,这过程万分折磨,比之绣衣卫中的诸般熬刑手段也不差多少。

她生性异常戒备,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定然会强忍着不出声,这无疑加倍难捱,故而尽快将汤长史打发离开才是正事。

然而人打发走了,内室中却仍无一点痛苦声音传出,始终安静着。

刘岐转头看着内室方向。

他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要先用饭,大约便是为了有力气熬这苦刑。

她很擅长安排自己的身体,却又这样的不要命,竟胆敢孤身一人刺杀祝执。

醒来之后,也没有一点后怕,听到祝执还活着,那一刹那好似已经在思索着下次要怎么杀了。

又待一刻钟过去,阿娅兄妹终于出来了。

阿鹤捧着一只铜盆,盆中堆满了拆换下来的血迹斑斑的伤布。

邓护接过,亲自拿去烧掉。

阿娅指了指内间,冲着刘岐简单比划了三个动作,先是缠绕手臂,而后捏指送物到嘴边,最后双手合掌凑在脸侧,示意里面的人换完药也吞了药,现下昏睡过去了。

刘岐点头,未有再进去,只让阿娅留意照料。

少微如今的情况能昏睡过去,倒也有利于恢复伤势。

只是她实在虚弱,加上起了高热,便引得体内残留的那一丝寒毒伺机发作,也凑起了这热闹。

换作平日里,这余下一点寒毒发作时,少微已可以很轻松地忍受过去,但此时命都去了半条,便可谓雪上加霜,昏迷中痛上加痛,如坠冰窟,以致噩梦连连。

阿母痛苦的脸,冰冷颤抖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冯家兄弟姊妹间的奚落,冯序无可奈何的叹息;

天狼山下冰冷的河水,缠裹得她透不过气;

寒毒发作时,突然闯进来的冯羡……

胡巫握着的匕首,秦辅端起血碗的大手……

无数画面如丝网般缠绕,少微即将窒息之际,大喊一声:“……滚开,全都滚开!”

噩梦瞬息溃散,少微喘息着张开眼睛,只见黑暗里悬现一盏烛灯,那烛灯被人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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