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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仙台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申屠夫人思索着道:“珠儿如今是认不得人的,若叫这孩子待在家中却又不许她见母亲,也难免叫她局促多想,孤立难安。”

这一点鲁侯此时也是认同的,他点着头道:“仙台宫中所习道法,多为参悟天地自然之道,这孩子遭受了这样多的苦难,倘若能借此机遇修身平心,蕴养内在,倒是再好不过。这四年之内,且边走边看,若珠儿的病情可得好转,待四年后母女二人即可重聚,便也算是一桩事缓而圆的美事。”

申屠夫人:“是,若能如此,即是最好的善果了……”

鲁侯见夫人眉间神情,问:“夫人可是还有疑虑?”

此时只有夫妻二人在,申屠夫人便也坦言道:“找了这么久,一切也都对得上,按说是错不了的……只是豆豆如今无法亲自分辨,我心中难免要存有一丝疑虑。”

她直言:“无论此时找回来的是哪个,莫说生来不像豆豆了,即便是和豆豆有八分相似,任凭再多的证据摆在眼前,可只要豆豆一日不能清醒地认出她的孩子,我心中这一丝疑虑便一日不能尽数消除。”

“只是我这念头于你我而言虽是人之常情,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却到底苛刻了,是咱们主动寻的她,她已然有这诸多自证,终究不好再将这份消除不了的自私疑心压在她身上,白白叫她一个孩子来承受……”申屠夫人叹了口气:“只如今有关那个地方的一切偏偏都是珠儿的忌讳,是提也不能提的,这种情形下,纵然强行叫珠儿见了这孩子,她受了刺激说出来的话,我们又如何能尽信?总归也要做好珠儿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的准备。”

鲁侯很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他沉思片刻,道:“苦寻多时,证据都在眼前,为了孩子考虑,自当将她认下,这是寻人之前便商定好的。只是出于稳妥,在珠儿的神智有清醒的迹象之前,我再使人暗中继续探查着便是……此事只我与夫人二人知晓即可。”

他们不会亏待了这个找回的孩子,但也总要保留一份信任的余地。

申屠夫人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鲁侯:“既是要认,那对外的身份……”

人已找了一两年,这件事自然也是反复商议过的。

冯序此前曾有过提议,若能将这孩子找回,或可将其认作他这个舅父的孩子,如此一来既可当作冯家的骨肉来教养对待,给孩子一个体面的身份,又可免去外人的议论指点。

时下女子改嫁乃寻常事,但侯府女公子失踪多年带回一个孩子,虽远远不到被指摘唾弃的病态程度,一些异样的注目却注定少不了,尤其冯珠此时又受不得半点刺激。

冯序的提议是切合实际合乎情理的。

“序儿他做事向来谨慎,看重家中颜面,对麻烦之事能避则避,这无可厚非。”申屠夫人道:“只是这几日我反复想过了……”

“珠儿若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便让人将她一辈子护在芍仙居里,她自也听不到外面那几句不中听的碎语。”

“若珠儿有痊愈的一日,我相信我的豆豆既然能在那样的魔窟里活下来,她便也不屑去在意那些闲人闲言。”

“而那个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必然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阿母是谁,她的阿母已不识她,若再不许她认自己的阿母,反要迫着她去喊旁人做阿母……这实在强人所难,既将人找回却又不认她原本身份,倒还不如不找得好。”

鲁侯听罢这一席话:“那夫人的意思是——”

“认下来。”申屠夫人声音不重却自有力度:“总归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的,自当原原本本地认下,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

鲁侯看着夫人,点头道了个“好”字:“便依夫人之意。”

他的夫人出身豪族,做事果决有见识有胆识,从前跟随先皇起事时,他多是只负责打仗,许多后方事务的决断都是靠夫人定夺,他连识字都是夫人教的。

只是自女儿丢失后,夫人伤了身体心灰意冷,这些年来已不再过问任何事,此时女儿回来了,夫人那股昔日的生机与决断也跟着慢慢回来了。

鲁侯忽有万般感慨触动,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为了夫人心中那一丝疑虑,他还要继续让人暗中去查一查有关“少微”这个孩子的一切……而那个救下了珠儿的恩人更是要找,这恩人救下的又岂止是珠儿一人?

倘若当时被长平侯送回来的不是活着的珠儿,夫人恐怕要难以支撑,而若夫人不在了,他也不见得能独活多久。

这份恩情越是深思便越深厚,因此,这位恩人的下落,即便是大海捞针,他也必须要找下去。

“只论眼下,能将这孩子顺利找回,终究是件好事。”申屠夫人抬起一只手,含笑说:“去看看豆豆,此事虽不能与她多说,但去看看她吧。”

鲁侯温声应下,扶过妻子抬起的手臂,往芍仙居去。

芍仙居里侍奉的下人并不多,除了佩,便只有两名婢女,以及将冯珠带大的一名仆妇。

冯珠很害怕被太多人围绕,更害怕被人注视她的伤残之处。

她的清醒与癫狂是与常人颠倒的存在,她偶尔清醒时势必会陷入恐惧与自残之中,而此时肉眼看来的足够平静实际上却是一团混沌,不辨今夕何夕。

鲁侯时常想,女儿若一直这样“平静”地遗忘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但他的夫人仍在坚持四处求医,夫人说他们的豆豆自幼蕙质兰心,定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这混沌不明之中,她这个做母亲的,绝不能撒开这只试图将豆豆从混沌中拉出来的手。

侯府为冯珠请来的名医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位了,冯珠每日都在服药,她不愿喝,申屠夫人便慢慢地哄。

除此外,申屠夫人日日都会陪着女儿说话玩闹,几位名医皆有叮嘱,要让受创者尽量感受到安全和放松,而母亲是这世上最能够提供这份亲密需求的人。

芍仙居中,堂内摆了几口打开来的箱子,佩扶着冯珠去看里面的东西。

箱中有几匹上乘绫缎、冯珠年少时爱看的游记竹简,一些文房之物,甚至还有一只色彩鲜亮的纸鸢。

鲁侯行至堂门处便看到了,低声问婢女:“都是哪里来的?”

婢女声音很小:“回侯爷,是严相国刚使人送进来的。”

鲁侯不愿严相国与女儿相见,严相国多次请求,鲁侯才无奈答应让他偶尔送些东西过来。

却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这位相国依旧如此惦念,时值正旦,也要亲自来送这些讨珠儿开怀的东西。

鲁侯叹了口气,让下人下去打探,才知严相国的车马仍未离开。

停靠于鲁侯府侧门外的马车内,小炉中的炭已燃尽了。

一身藏青常服的严相国盘坐车中,透过雕花镂空的车窗静静看着鲁侯府的院墙与高阁,视线虽不能及,所望却是芍仙居的方向。

天已黑透,四下明灯高悬,祝岁的炮竹声此起彼伏。

炉炭已凉,车内渐有了寒意,仆从却不敢出声催促。

不多时,那紧闭的侯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有一名婢女迈着整齐碎步提灯而出,隔着马车行了礼,恭声道:“侯爷与夫人请相国入府一见。”

车内,严相国眼神一聚,不及仆从有动作,便立即打起车帘快步而出。

令其入府一见,是申屠夫人的决定。

年少时存下的心意总是过于鲜亮,这明亮颜色很难完全褪去,又因失而复得,便更添了几分固执。若是真能见上一面,亲眼看清想象与现实的差距,或许也就死心了,不必再这样长久惦念。

但只是一见,而非相见,申屠夫人不敢让女儿的情绪有太大波动起伏,更不想在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会损伤女儿自尊的反应。

冯珠的居院后门推开,连接的是一座园子,园中有一水榭,水中养鱼植荷,水榭亭四面垂着竹帘轻纱。

每当夏日时,冯珠最喜在水边乘凉看书,这座亭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

此刻水榭内未曾点灯,竹帘卷起,亭中人仅隔着一层如云似雾般的轻纱,见到了那道分别了十余年的人影。

那人影极为纤细,即便系着狐裘也难掩瘦弱,侍女扶着她走得很慢,却依然可见她有一条腿行走有异。

纵隔着这一层云雾,亦可见那张脸已不复青春,华灯映照下,她的面容是斑驳沧桑的,整个人犹如水榭下的一支冬荷,脆弱干枯,只剩一截荷茎还在支撑着,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垂坠寒水之中。

那张斑驳面容上的神态,却是截然相反的怔怔天真迷茫,她在探首往亭中的方向看,试着问:“阿母,谁在亭内?”

这声音怯怯,虽疑惑却不敢擅自上前探究。

严相国脚下险些迈出去,被一旁的鲁侯伸手拦下了。

申屠夫人面向那昏暗的亭子:“料想是你阿父在。”

听闻是阿父,冯珠想要上前,申屠夫人抓住了女儿衣袖:“别去了,临水处结了冰,又冷又滑……咱们就在这园子里看看灯,好不好?”

冯珠听到“滑”字,立即将那只跛脚收回了。

只是转身之际,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往亭中看了一眼,忽然问:“阿母,严劝山为何只送东西,却不见人来?”

严相国名严勉,字劝山。

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已临到议亲之际,冯珠此刻的记忆显然停留在那时。

听到这一声少时称呼,亭中同样早已不再年少的严劝山眼底猝然现出一点泪光。

“我想起来了,她们说今日是正旦……那想来他回弘农郡本家去了。”冯珠喃喃着道:“阿母,前几日我与他刚吵了一架。”

申屠夫人顺着她的话问:“为何事吵嘴?”

“我画了面靥,是最最时兴的鸟靥。”冯珠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与母亲掰扯这件小事:“我对镜描画了许久,他见了我,却说好似两只蚊虻被拍死在了我脸上,让我快快擦掉,否则他才不与我一同出门踏青!”

所谓鸟靥,是指先将涂白后的面颊两侧晕染出两团淡红,再于其中描画出两只对称的飞鸟,鸟儿画得极小,又是青黛色,确实极考验手艺。

冯珠被如此取笑,好几日未再理睬对方。

年少时的小小怄气,她记得却很清楚,虽说时间全盘错乱,此时说起仍有些气愤,可见耿耿于怀。

亭中的严相国闻言不禁一笑,眼眶内的泪水却已蓄满了。

“他懂什么鸟靥,也敢说三道四……”申屠夫人陪着女儿往前走:“对牛鼓簧,下回我儿再不画给他看了。”

冯珠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快便将此事抛去一旁,转而被前方挂着的一盏花灯吸引了。

那花灯以竹为骨,以帛为皮,做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模样。

这只被点亮的虎灯看起来威风堂堂而又有几分不自知的憨气可爱,冯珠只觉亲近极了,她伸手指道:“阿母,我想要那只灯!我要带回去给,给……”

她话语突然滞涩,神情疑惑,她……要带给谁?

再看那虎灯,冯珠的眼睛忽然惊惶躲避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佩察觉到,赶忙将她扶紧:“女公子!”

却已是来不及了,冯珠毫无预兆地痛苦喊叫挣扎奔走起来,尖叫声传入亭内,严相国忙要上前去,却依旧被鲁侯拦下。

“这是常态,相国。”鲁侯语气凝重地告知他。

严相国眼睛一颤,紧紧反攥住鲁侯的手臂。

若是常态,那究竟是受下了多少苦痛折磨?

冯珠彻夜未能平静,她缩回到屋内榻中,外面的炮竹声响了多久,她便哭了多久。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正旦之后,正月过半,待到正月十五日,自东莱郡归来的一行车马匆匆入了长安城。

鲁侯夫妻二人在冯序的陪同下出了府,去见那个即将要往仙台宫去的孩子。

今日仙台宫中设下了醮坛,凡身负天机星机缘者皆要参与,耽搁不得,这个孩子无暇赶回侯府相见,需尽快往仙台宫去。

自马车中走下来的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大约是因在海边渔村生活了许久,日晒风吹之下肤色微黑,生得一张微圆的脸,眉眼漆黑有神,神态几分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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