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之水,温度尽失。
张鸣的双足甫一触及潭底,便清晰感知到一股无形之力自四周汹涌挤压而来。此力绝非水流阻力那般简单,实则是空间本身在发生扭曲变形。他的意识仿佛瞬间被抽离出肉身,径直坠入一片灰白交织的虚空之中。四周不见丝毫光亮,然而他却又能 “看见”—— 看见那炊烟袅袅升腾的村落,看见由低矮土墙环绕而起的小院,看见父亲张长顺扛着锄头,正从田埂悠然走来,脸上挂着那久违的温和笑容。
“鸣儿,回来吃饭了。”
这声音真切得近乎刺耳。
张鸣伫立原地,指尖微微颤动。这绝非幻觉,至少从感官层面而言并非如此。泥土散发的独特气息、微风拂过麦穗发出的沙沙声响、远处传来的狗吠回音,皆清晰可辨。他甚至能精准捕捉到从灶台边悠悠飘来的葱花热油香气。
母亲王香轻轻掀开锅盖,腾腾蒸汽瞬间扑上她的脸庞,她笑意盈盈地端出一碗汤,说道:“趁热喝,这可是你最爱的野菌炖鸡。”
姐姐张梅站在门口,眼眶微微泛红,轻声劝道:“弟弟,别再去争了…… 咱们一家平平安安不好吗?”
张鸣并未有所动作。
他清晰记得这座院子。在第三世惨遭谋害之前,正是于此地,他亲眼看着张智仁端来那碗毒汤,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口中喊着 “义父”。同样也是在这里,母亲倒在他怀中,嘴唇已然发紫,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气绝身亡。
可如今,他们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面带笑容,声声唤他回家。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原本闪耀的金纹此刻已黯淡无光。系统毫无反应,仿佛陷入沉睡一般 —— 记忆宝库已然封闭,时空秘宝无法召唤,就连最基础的危机预警功能也如死寂般沉默。这是寒潭所施加的反噬,亦是这场试炼所遵循的规则:唯有剥离一切外力,方能直面自己的本心。
“你们不是真实的。” 他低声说道。
“怎么不是?” 母亲捧着汤碗缓缓走近,将碗底朝他一转,说道,“你看,这碗底的刻痕,是你七岁那年不小心摔裂的,后来我用银线修补过,你难道忘了吗?”
张鸣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道裂痕,的确真实存在。儿时的他生性贪玩,不慎打翻了这只碗,母亲为此心疼得落泪许久。之后母亲还特意请村里的铁匠用银丝将碗缠绕了三圈,并说道 “裂而不散,家运不败”。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接那碗汤。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碗的刹那,他忽然忆起 ——《玄冥录》中 “心印三问” 的第一句,那是系统在他识海深处悄然埋下的最后一道符文:“汝所求者,是救赎,还是复仇?”
这碗底,不应有字。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体内《混沌心诀》逆向运转,灵力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自行切断了三条经脉。剧痛如惊雷般在体内炸开,神识也随之猛然一震。
眼前的院落开始扭曲变形,土墙逐渐融化,炊烟凝结成一团团黑雾,父母的笑脸在惨白的雾气中被拉长、撕裂。母亲手中的碗 “啪” 的一声碎裂,洒落在地的汤水竟化作一滩黑血,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幅符文阵图,正是《玄冥录》中所记载的 “困魂锁识阵”。
幻境,成功破除了一层。
张鸣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并未擦拭,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仍在不断崩塌的虚影。他深知,真正的试炼此刻才刚刚拉开帷幕。
果然,下一瞬,场景再度变幻。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故乡小院,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狂风呼啸,如刀割般刺痛肌肤,天地间一片苍茫。李碧莲倒在雪地里,洁白的衣衫被鲜血染得殷红,胸口赫然插着一截断裂的玉佩残片。她虚弱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冰渣。
“张鸣……” 她的声音微弱却又清晰可闻,“别去了…… 我只要你活着……”
他的心瞬间如遭重击。
那玉佩,正是她一直贴身佩戴的那一块。而此刻,它却成为了刺穿她心口的凶器。
“碧莲!”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无情挡住。
她凝视着他,眼中并无丝毫怨恨,唯有深深的哀求:“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 可若我死了,你回来的路,又在何方?”
张鸣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不禁想起她为他精心调配净魂露时那专注的侧脸,想起她在断崖边递出玉佩时指尖微微颤抖的模样,想起她从未问过一句 “值得吗”,只是始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也未曾落下。
可如今,她却在他眼前 “死去”。
“若我就此回头……”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谁又能来护你周全?”
这句话,并非是在询问她,而是在问自己。
他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不再去听那声声饱含深情的呼唤。他深知,幻境的终极手段并非恐吓,而是以爱为利刃,逼迫他进行自我否定。它试图让他相信 —— 复仇毫无意义,修炼只是一种执念,而他所有的坚持,最终都将辜负那些他所深爱的人。
但他绝不能相信。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对准心口处李碧莲的幻影,五指缓缓收拢,如同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刀刃。
“你说我只要活着就好……” 他低声说道,“可若我不走这条路,你早就死在张智仁手中,死在县令之子的阴谋算计里,死在无数个我无力守护你的漫漫长夜之中。”
“我并非为了仇恨而存活于世。”
“我是为了让你能够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毫不犹豫地一掌轰向自己的胸口。
这并非防御之举,而是自我毁灭。
灵力逆向冲击,神识如遭撕裂,鲜血从他的七窍缓缓渗出。然而,就在这一瞬,幻境剧烈震荡起来,雪原如土崩瓦解般崩塌,李碧莲的身影也如轻烟般渐渐散去,唯有一缕温热的触感还残留在他的掌心 —— 仿佛她真的曾真切地握住过他的手。
他跪在虚空中,呼吸急促得如同刀割般疼痛。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
幻境的第三层,已然降临。
血雾弥漫在整个空间,大地出现一道道深深的裂痕。他置身于一片满目疮痍的残破战场上,焦土之下掩埋着无数断裂的兵器,空中悬浮着半透明的残影 —— 那是无数在战斗中死去之人的执念。远处,一具身披残破道袍的尸体静静地伏在石台上,背影略显佝偻,却又透着一股熟悉的威严气息。
张鸣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背影…… 竟与第二世的师父,镇天神祖刘镇天极为相似。
更让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 —— 尸体手中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其纹路竟与李碧莲的那块玉佩完全吻合。将两块玉佩的缺口对齐,便能拼接成一块完整的玉佩。
他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前世的师门,今生的妻子,竟在这一瞬间,以如此意想不到的方式产生了交汇?
但他并未贸然上前。
他深知,这是试炼所设下的最后陷阱 —— 以所谓的 “真相” 为诱饵,引诱他停下脚步。倘若他因一时的好奇而驻足,那便是心志出现动摇,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若这便是试炼……” 他低声说道,声音在血雾中渐渐飘散,“那我更不能回头。”
他毅然迈步前行,每踏出一步,都仿佛是踏在刀尖之上。寒潭的反噬愈发强烈,他的灵力几乎枯竭殆尽,神识也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般脆弱。然而,他的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
前方,雾气逐渐变得稀薄。一道微弱的光芒,从深处缓缓透出,仿佛是某种古老的印记正在慢慢苏醒。
他伸手入怀,摸到一枚触感冰凉的玉符 —— 那是李碧莲留给他的,她从未提及这玉符的来历,只是告诉他 “危急之时,它会护你一命”。
此刻,这玉符正在微微发烫。
张鸣并未将其取出,只是将它紧紧贴在心口,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
他深知,真正的试炼,从来都不是战胜外在的敌人,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
面对那些希望他停下脚步的人,那些深爱着他、生怕他受伤的人,那些宁愿他平凡度过一生的人。
但平凡,无法拯救任何人。
他所走过的每一世,经历过的每一次死亡,都在向他证明 —— 唯有不断变强,才能守护住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哪怕孤独至此,哪怕浑身鲜血淋漓。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道光。
光中,似乎有无数低沉的低语声响起,仿佛是万千亡魂在齐声质问:
“你为何还不放弃?”
张鸣张开嘴,声音坚定如铁:
“因为她说过 —— 我信你走到这一步,就不会为幻象停下。”
他抬起脚,毅然踏入光中。
玉符在他心口炸开一道微弱的光芒,瞬间与掌心黯淡的金纹产生共鸣。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
那声音,竟像极了李碧莲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头。
血雾深处,那具尸体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