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暮鼓敲过七响时,醉仙楼的酒旗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檐角铜铃上斑驳的波斯纹。米娜踮脚擦着青瓷酒坛,腕间银镯碰在坛身,叮铃一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远。她垂眸看了眼案头那坛封了红泥的酒,指腹轻轻抚过坛口——这是今日最后一坛\"月魄酿\",要留给街东头那位总说\"酒里有星子\"的白胡子老郎中。
\"小娘子,可还有葡萄醅?\"
门帘一挑,带进来一阵风,裹着市井里的胡饼香、胭脂香,还有少年人身上的松烟墨味。米娜抬眼,见个穿月白襕衫的书生立在门口,腰间玉牌坠着半截褪色的穗子,眉峰像终南山未化的雪,眼尾却带着几分促狭的笑。
\"葡萄醅要等卯时新摘的马乳葡萄,客官若不嫌弃,今日刚到的波斯甜酒如何?\"米娜转身取酒,裙裾扫过木案,几枚西域铜钱骨碌碌滚到书生脚边。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一枚刻着骆驼纹的钱币,忽然顿住:\"这钱...可是粟特的?\"
米娜的手在酒坛上微微一紧。粟特钱币多铸骆驼或祆神,长安市面上虽偶有流通,却极少有人认得。她抬眼时已换了笑模样:\"客官好眼力,小奴家原是粟特康国来的,跟着商队走丝绸之路,最见得南北东西的物件。\"
书生直起身子,掌心托着那枚钱币,月光从糊了桑皮纸的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清俊的轮廓:\"在下李焕之,洛阳人士,来长安应试。今日见醉仙楼的酒旗写着'胡姬酿',特意寻来——原来小娘子便是那胡姬。\"
米娜舀酒的手顿了顿。长安的胡姬多穿翻领锦袍,戴缀珠步摇,她却只着素色苎麻裙,发间只插一支檀木簪。这是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莫要露了康国的妆扮,这长安城,藏龙卧虎。\"
\"李公子既爱胡酒,不妨尝尝这个。\"她取过一只粗陶碗,斟上半盏酒液,又撒了把碾碎的夜合花。酒气混着花香漫开,李焕之饮了一口,喉间忽然泛起清甜,像是含了颗化不开的蜜。
\"好酒!\"他拍案赞叹,\"我在扬州喝过波斯商人卖的葡萄酒,哪里及得上这个?\"
米娜低头绞着帕子,帕角绣着极小的石榴花纹——那是康国的国花。\"这酒叫'月魄酿',用的是伊犁河谷的冰葡萄,中秋前一日采摘,要埋在雪地里七七四十九天,再取出来用松枝文火慢煨。\"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酒坛上的灰,\"我阿娘说,这酒里酿的不是葡萄,是月光。\"
李焕之听得入神,忽闻得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黑马撞开醉仙楼的木栅栏,马上人裹着玄色斗篷,腰间悬着短刀,刀鞘上刻着狼头图腾——那是突厥商队的标记。
\"米娜!\"为首那人甩镫下马,刀尖挑开米娜手中的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溅在她裙角,\"把地窖里的'赤焰丹'交出来!\"
米娜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放酒坛的木架。她知道他们说的\"赤焰丹\"是什么——那是阿耶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康国王室秘传的药方,能解一种叫\"黑死症\"的怪病。半年前长安城闹瘟疫,死了好些人,有个穿玄色锦袍的突厥人来买过这药方,被阿耶用毒酒灌走了。
\"我不知道什么赤焰丹!\"她抄起案头的酒勺砸过去,却被那人轻易闪过。
李焕之猛地扑过来,将米娜护在身后。他腰间的玉牌撞在桌角,\"当啷\"一声脆响。\"两位壮士,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不怕王法么?\"
\"王法?\"那人嗤笑一声,抽出短刀抵住李焕之咽喉,\"这长安城里,突厥商队的马鞭比王法硬!识相的,把那药方交出来,留你们全尸!\"
米娜看着李焕之苍白的脸,突然笑了。她伸手摸向鬓边的檀木簪,用力一掰,木芯里滚出半卷泛黄的纸——那是阿耶用蜂蜜写的药方,遇水即显。
\"想要?\"她将药方抛向梁上,\"有本事就来拿!\"
那人挥刀去砍,米娜趁机踢翻脚边的酒坛。十几坛葡萄酒接二连三地炸裂,酒液漫过青砖地,在烛火下泛着血一样的光。李焕之趁机拽着她往地窖跑,身后传来刀剑相撞的声响。
地窖里霉味刺鼻,米娜摸黑找到墙角的木箱,掀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百个小瓷瓶,每个瓶身都贴着康文标签。\"这就是赤焰丹,能救黑死症的。\"她急得眼眶发红,\"阿耶说,康国被大食灭了,可药方不能断......\"
\"嘘——\"李焕之捂住她的嘴。头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火把的光透进来。他扯下外袍裹住米娜,自己站在前面:\"各位爷,这地窖又潮又臭,能有什么宝贝?\"
\"放屁!\"带头的人踹了地窖门一脚,\"老子看见你们往这儿跑了!\"
米娜摸到木箱底有个暗格,里面躺着块羊脂玉牌,刻着康国的鹰徽。阿耶说过,这玉牌能换西域二十座城池。她刚要递给李焕之,却见他盯着玉牌上的纹路,瞳孔骤缩:\"这是......我阿耶的玉牌!\"
李焕之的声音发颤。他解下脖颈上的红绳,上面挂着半块玉牌,和米娜手里的严丝合缝。\"我阿耶是洛阳的玉匠,十年前跟着商队去西域,回来时只带了半块玉牌,说另半块在康国公主手里。\"他的手指抚过米娜手背,\"你......可是康国的公主?\"
米娜愣住了。她从小跟着阿耶姓米,只知道自己是康国人,却从未听阿耶提过公主的事。阿耶临终前只说:\"米娜,你要活着,要把药方传下去......\"
地窖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李焕之猛地将米娜推出暗格,自己抽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刃。\"走!\"他推了她一把,\"从后窗跳出去,顺着西市的水渠跑!\"
米娜踉跄着爬起来,回头时看见李焕之的短刃已经染了血。她咬着牙冲进后窗,雨后的水渠涨了半尺深,她踩着青石板往前跑,耳边是马蹄声和喊叫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米娜才扶着墙停下来。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她怀里的瓷瓶上,泛着温柔的光。她摸出腰间的玉牌,和李焕之给的那半块合在一起,正好是只展翅的雄鹰。
\"原来......\"她喃喃自语,\"我们早就是一家人。\"
三日后,西市的醉仙楼重新挂起了酒旗。米娜站在檐下擦酒坛,听见门帘响动,抬头便见李焕之穿着簇新的绿衫,腰间挂着两块合在一起的玉牌。
\"中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榜单,\"进士及第。\"
米娜笑着递上一坛\"月魄酿\":\"这坛酒用中秋的月光酿的,你尝尝。\"
李焕之饮了一口,酒液在喉间化开,竟真有几分月光的清凉。\"米娜,\"他放下酒坛,\"我想去西域,把赤焰丹的方子传给更多的人。你......愿意同去么?\"
米娜望着檐角的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像极了康国草原上的驼铃。她摸了摸发间的檀木簪,那里还藏着半卷药方。\"好。\"她说,\"不过要先去东市买些胡椒,我想酿新酒,叫'长安月'。\"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像两坛刚启封的美酒,正等着岁月来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