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总是带着千年古都的沉郁,簌簌落满朱雀大街时,萧凝正跪在太子府的朱漆门外。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寒意。府里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薛止风在设宴。
七年前,她也是这里的常客。那时薛止风还是个眉眼飞扬的少年郎,总爱揪着她的辫子说:“阿凝,等我做了太子,就娶你当太子妃,做全天下最风光的新娘子。”
她红着脸点头,手里攥着他送的玉簪,只当那是比天还大的承诺。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侯府一夜之间被指通敌叛国,父亲下狱,兄长流放,母亲哭得晕厥过去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薛止风。
那时他已是储君,身着蟒袍,站在阶上,容颜更显俊朗,却也多了几分疏离。她跪在冰冷的殿上,磕头磕得额头渗血,求他看在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彻查此事。
“阿凝,”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此事关乎国本,陛下已有定夺。”
“定夺?”她猛地抬头,眼中是血丝与绝望,“那是我父亲!是你从小叫着‘世伯’的人!薛止风,你告诉我,那通敌的证据在哪里?!”
他蹙眉,避开她的目光,只低声道:“证据确凿。你……回去吧。”
“回去?”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我家都要没了,我能回哪里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负手而立,那背影坚硬如铁,将她所有的希冀都挡在了门外。最后,是内侍上前,低声劝她:“萧小姐,太子殿下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原来那些“我娶你”的诺言,那些月下并肩的情谊,在皇权与权衡面前,轻如鸿毛。
侯府最终还是被抄了。父亲死于狱中,母亲不堪受辱自尽,兄长流放岭南,生死未卜。她被没入教坊司,后来辗转流放到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跟着残余的家仆,像野草一样活着。风沙磨粗了她的手,霜雪染白了她的鬓角,曾经侯府最娇贵的千金,成了边疆荒野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妇人。
七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也足以让一个人的心,从炽热烧成灰烬。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边疆时,萧凝正在河边洗衣。同行的老仆颤巍巍地说:“小姐,是……是新帝要接您回去。”
她手里的木槌“咚”地一声掉进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新帝……薛止风。
他派人来接她时,队伍浩浩荡荡,与她一身粗布麻衣、形容枯槁的模样格格不入。为首的内侍恭敬地说:“陛下登基,念及旧情,特迎娘娘回宫。”
娘娘?萧凝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荒谬。那个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沉默转身的人,如今成了天子,又想起她了?
回到长安,已是物是人非。朱雀大街依旧繁华,只是再也没有那个会骑着白马,在街角等她的少年了。她被接入宫中,薛止风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力排众议,册封她为后。
大婚那日,凤冠霞帔沉重得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蜡黄、眼底满是沧桑的自己,忽然想起多年前,他说要娶她时,她红着脸点头的模样。真是傻啊。
婚后,薛止风对她的确是好。他遣散了后宫,独宠她一人。他送来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宫殿,他寻遍天下名医为她调养身体,他甚至推掉了许多朝会,只为陪她在御花园里坐上一会儿。
宫人都说,陛下对皇后娘娘,是掏心掏肺的好。
可萧凝的心,早在七年前那个雪夜,在太子府的门外,就已经死了。
他为她描眉,她眼神空洞地望着铜镜;他为她弹奏当年她最爱听的曲子,她指尖冰凉,毫无反应;他在她病中彻夜不眠地守候,她醒来后,也只是淡淡地道一句“谢陛下”。
“阿凝,”一次宴会上,他屏退左右,执起她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在怪我,对不对?”
她轻轻抽回手,垂眸道:“陛下何出此言。当年之事,已是过往云烟。”
“过往云烟?”他苦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那夜你在我府外跪了三个时辰,天寒地冻,我……”
“陛下不必再说了。”她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臣妾累了,想回宫歇息。”
他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知道,有些伤口,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愈合。当年他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朝堂波谲云诡,老皇帝猜忌日重,侯府功高震主,早已是眼中钉。他若强保,不仅救不了,连自己的储君之位都可能不保。他只能选择沉默,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保住她的性命,等待时机。
七年间,他步步为营,铲除异己,终于登基为帝。第一件事,就是接她回来。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以为他的补偿能暖化她的心。
可他错了。
她的心,在他选择沉默的那一刻,就已经随着侯府的覆灭,一同葬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后来,萧凝病了。太医说是心病,药石无医。她日渐消瘦,眼神也越来越空洞,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一看就是一整天。
薛止风推掉了所有事务,日夜守在她身边。他给她讲长安的趣闻,讲他们小时候的事,试图唤醒她一丝记忆。
“阿凝,你还记得吗?那年上元节,你非要我背你看花灯,结果我脚下一滑,咱们俩都摔进了水里……”
她静静地听着,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泪。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那遥远的记忆,突然清晰得像一把刀,割开了她早已结痂的伤口。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记得他的好,也记得他的“身不由己”。只是,那份爱,在漫长的流放岁月里,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早已被磋磨得尸骨无存。
临终前,她躺在他的怀里,气息微弱。窗外的梅花开了,映着雪,一片凄艳。
“陛下……”她轻轻唤他,这是她成为皇后以来,第一次这样叫他。
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哽咽:“我在,阿凝,我在。”
“那年……”她的眼神涣散,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春天,“你说要娶我……”
他心头一震,连忙点头:“是,我说过,我一直记着。”
她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光亮,像是回光返照。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浅、极悲凉的笑意。
“晚了……薛止风……”
三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晚了。
是啊,一切都晚了。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一地残红,如同他们那段被辜负的、早已冰冷的过往。
薛止风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很久很久,才发出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得到了天下,却永远失去了那个曾在他怀里红着脸点头,说“好”的小姑娘。
后来,他没有再立皇后。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她曾经坐过的窗前,一坐就是一天。
有人说,陛下是念着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念旧,是惩罚。是他用余生,来偿还当年那一声沉默的债。
而长安的雪,依旧年年落满朱雀大街,只是再没有一个叫萧凝的女子,会红着脸,听一个少年说“我娶你”了。那段青梅竹马的岁月,终究是化作了烬余,被风吹散,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