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V在公路上行驶了近两个小时,驶入了我省汀棠市辖区。目的地是汀棠市花卉博览园——这座政府早年规划的园区,因娱乐设施匮乏、离市中心太远,如今早已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什么案子?”我远远看见汀棠市公安局的年支队长和许久未见的法医赵永在花博园门口等候,开口问道。
“不清楚,陈总没细说,只说是‘背靠背’案件。”韩亮边开车边回答。
“背靠背?难道是断背山那种?”大宝好奇地探头。
“显然不是那个意思。”韩亮耸耸肩。
车停稳后,我们跳下车,和同事们握手寒暄。赵法医开门见山:“看起来是一起家庭成员间的凶杀案。这地方平时根本没人,这么大片地盘,想干什么都没人知道。”
“又是家庭成员作案?”我惋惜地摇头,“我们刚处理完一个杀三人后自杀的案子。”
“这么巧?”赵法医笑了笑,示意我们跟上,“我们这儿的简单多了,凶手杀了一个人后自杀。从外表看,凶手身上没明显伤痕,估计是服毒,我们已经抽了体外血液送检。说不定你们看完现场就能直接下结论。”
随着社会治安越来越好,省厅法医的职责也变了。以前我们只负责两人以上命案、社会影响大的案件或疑难案件,现在只要是不能立即明确结论的命案,几乎都需要我们到场。虽然命案数量减少了四分之三,但我们的工作量并没减轻多少。
和赵法医许久没见,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博园深处。这里有一座小平房,周围拉着蓝白警戒带,几名民警带着单警装备驻守在旁。好在园区萧条,没有参观者,自然也没有围观人群。
“目前锁定的当事人是花博园留驻工人王三强,四十五岁,单身汉。平时负责园区日常维护,吃住都在这间小平房,政府兜底生活开销。”年支队指着警戒线内的小屋介绍,“这地方平时连个鬼影都少见,他一个人闷头干活,偶尔骑辆二八杠去镇上买菜,其余时间全泡在园子里。今早管委会主任打他电话没人接,派科员过来查看,才发现人已经死在屋里了。”
“这么大个园子就他一个劳力?”我踩过枯黄的草坪,鞋底碾过几片蔫巴巴的花瓣。
“可不是嘛,开放式公益园区,门票都不收,花草靠天养,他主要就拾掇拾掇落叶垃圾。”年支队踢开脚边一截枯枝,“关键是勘查现场时,我们在他床底下扒拉出一具中度腐败的女尸。这地儿平时根本没人来,女尸藏在他床底,大概率是他杀了人之后畏罪服毒。你瞧他身上连道抓痕都没有,初步判断是中毒身亡。”
“封闭空间、隐蔽藏尸,确实符合单人作案特征。”林涛弯腰扣好勘查鞋套,尼龙搭扣“刺啦”一声划破寂静。我跟着他钻进警戒线,推开门时先迎头撞上一股混杂着汗酸与泥土气息的刺鼻味道——墙角鞋架歪歪扭扭堆着七八双解放鞋,有的鞋头还沾着未干的草屑,最底层那双帆布劳保鞋里甚至露出半截发灰的袜子。
小屋逼仄得像个火柴盒,进门右角是液化气灶台,锈迹斑斑的锅铲斜靠在油渍斑驳的灶台上,旁边冰箱嗡嗡响着,门缝渗出的冷凝水在地面积成浅滩。左手边那张行军床占了近半空间,褪色的蓝白条纹床单半边滑落,露出床底一角暗红色布料——后来知道那是女尸衣物的衣角。王三强直挺挺躺在床上,灰扑扑的衬衫纽扣崩开两颗,肚皮微微鼓起,淡红色尸斑像不规则的胎记爬满手背。
床头工具角堆着十来件农具:铁锹手柄磨得发亮,斧头刃口沾着少许暗红泥土,最显眼的是把生锈的羊角锤,金属柄上缠着几圈绝缘胶布。林涛蹲在床边,手电筒光柱在地面扫来扫去,水泥地粗糙得像砂纸,别说鞋印,连枚完整的灰尘减层痕迹都找不着。他忽然皱眉举起死者的解放鞋,对着窗口透进的光转动鞋底:“鞋底纹路里全是泥渣,没什么特异性痕迹。”
“尸体体表没损伤。”赵法医戴着乳胶手套,轻轻掀开死者衣袖,腕部皮肤松弛得像皱巴巴的纸,“口腔黏膜没出血点,指甲甲床也不发绀,暂时排除机械性窒息。胃肠内容物得等解剖,但现场没呕吐物,大概率是口服毒物。”
“地面材质太差,留不下什么痕迹。”林涛无奈地摇摇头,又拿起床边死者的鞋子查看鞋底,“连鞋底都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尸体我看过了,确实没有任何外伤。”赵法医指了指床上的尸体,“现场也没搏斗痕迹,连血迹都没找到,一切看起来都很‘安静’。”
我蹲在黄色的勘查踏板上,戴着手套的手指捏住床单边缘,轻轻往上掀起。腐臭味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床底蜷缩的尸体上。“王三强的尸斑不太对劲儿。”我皱眉盯着床上的尸体,他小臂上淡红色的斑块像稀释过的番茄酱,浅浅地浮在松弛的皮肤上。
正常来说,中毒身亡的尸体尸斑该更浓重些——比如氰化物中毒会呈现樱桃红色,一氧化碳中毒则是异常鲜艳的红。可眼前这具尸体的尸斑却淡得像团褪色的影子,倒像是大量失血后才会出现的状态。赵法医凑过来瞅了瞅,橡胶手套蹭过床沿发出沙沙声:“尸斑这玩意儿变数大,跟死因、体质都有关系,单凭这个说不准。”他耸肩时,白大褂肩带滑下一半,又被他手忙脚乱拽回去。
床底的女尸蜷缩成虾状,长发黏在腐烂的面颊上,发黑的眼球微微外凸,嘴唇翻卷着露出紫黑的牙龈。我拽住她衣角往外拖时,布料发出脆弱的撕裂声,露出半截青白的手臂——皮肤表面已经出现腐败水泡,指缝里卡着几根灰黄色的纤维,像是床垫上的绒毛。“死亡时间大概三四天?”我抬头问赵法医,他蹲在旁边用放大镜观察尸体脚踝,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看腐败程度差不多,夏天热,尸体烂得快。”
“秦科长,园区监控全坏了。”程子砚站在门口,手里的笔记本被风吹得哗哗响,“大门的摄像头挂着蜘蛛网,连电源都没接。”她身后是空荡荡的花博园,几株蔫巴巴的向日葵歪向一边,远处喷泉水池干涸见底,积着一层落叶。
“正常,维护监控得花钱,这儿连人影都没几个。”我用镊子夹起死者指缝里的纤维,放进物证袋。大宝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正拿着相机给床底拍照,闪光灯一亮,照亮了尸体耳边蠕动的几只小甲虫:“对了,赵哥说的‘背靠背’是啥意思?”
赵法医摸着下巴,眼神飘向床底,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老鬼故事了,说床底藏尸体,活人跟死人背靠背,鬼魂会夜夜缠着你,吸干你的精气神。”他这话让程子砚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我笑着问:“你是说王三强藏尸,把自己魂给丢了?”林涛脸色发白,侧身走出小屋说:“你们看吧,这地方有卫生间吗?我透透气……”
赵法医看着林涛的背影笑了,说:“调查说,王三强这两天去市场买菜时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我边拽着女尸衣角往外拖边说:“杀了人能不慌吗?正常。”赵法医指着床底说:“你看这腐败液体的印子和尸体形状一模一样,说明尸体开始腐烂时就在床底了。”
“想不通啊,这么大的园子哪儿不能藏尸,偏要塞床底下?”我和赵法医合力把女尸从床底拖出来,平放在勘查踏板上。刚从那股混合着脚臭和腐味的憋闷空间里出来,这会儿闻着眼前这具开始发胀的尸体,反倒没那么刺鼻了。
赵法医直起腰,手套蹭了蹭裤腿:“难不成这王三强有什么怪癖?”我俩不约而同看向女尸的裤带——还好,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皮带扣严丝合缝,看不出被侵犯的痕迹。
“王三强死因还不清楚,但这女的,脑袋肯定受过重创。”我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指腹下传来细碎的骨擦感,“颅骨骨折了。脖子和口鼻都没伤,不像被掐死或闷死的,身上也没其他伤口,大概率是颅脑损伤致死。”
我按流程把女尸全身检查了一遍,又仔细翻看她的衣服。除了牛仔裤前口袋里露出一角黑色物件,其他没什么异常。“这屋里连个口红、梳子都没有,”陈诗羽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凌乱的衣柜,“说不定这女的根本不住这儿。”
她这话提醒了我。原本以为是感情纠纷,现在看,倒像是皮肉交易出的事儿。可这念头刚闪出来,就被口袋里的东西打断了——我捏出个圆形物件,在阳光下转了转:“镜头盖?佳能的。”
赵法医凑过来瞅了瞅:“摄影师?”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尸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指尖还沾着床底的灰,指甲缝里卡着几根纤维,像是床垫上掉的。远处林涛蹲在草地上抽烟,打火机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脸色还是有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