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王宫,孝帘低垂,白幡素缟。灵堂之上,铜鼎中粗大的白烛流淌着浑浊的烛泪,将新君郑悼公那张年轻却过早印满哀恸与茫然的脸映得阴晴不定。空气里浓重的香烛纸钱味混杂着刺鼻的药石余烬气息,死死压在每个朝臣的心头。三日!仅仅三日!那位刚刚浴血护卫周王、硬顶着颈侧重伤在洛邑受下厚赐,强撑着返回国都的郑伯突,便在归国的当夜疮痍迸裂,鲜血浸透锦被,带着未曾真正坐稳的君位与未曾报答的齐国之“恩”,于无限不甘中溘然长逝。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宛如晴天霹雳,震得新郑朝堂上下晕头转向。国不可一日无主。在一片哀声与仓促之中,年轻的悼公匆匆继位。丧父之痛与骤临大位的重压让他形容憔悴,眼神深处藏着惊惶。偌大的郑国,一时竟似风雨飘摇。
新君守丧的第三日,在素帷低垂的后殿。悼公对着身旁最为倚重、亦是先君托孤老臣的叔詹,声音沙哑而迟疑地问道:“詹父……父王在时……常念及齐侯当年栎地出兵、护卫回国登基之大恩,未曾厚报……如今父王骤然薨逝……这恩情……”他欲言又止,看向叔詹的眼神充满依赖,“孤……寡人……是否该遣使携厚礼……往齐国走一遭,以全先王未竟之心愿?”
叔詹心中微微一叹。悼公年少,心中装的还是“恩义”二字,却不知世情险恶,强邻环伺之下,所谓的“恩义”早成了套在郑国脖颈上的无形绞索。但他明白,新君此举,除了还恩,更是急于寻求依靠。他沉吟片刻,终究躬身应道:“主上纯孝仁厚,此意甚善。既承父志,亦显邦交。臣,愿亲自奉我郑国珍藏金玉帛锦为礼,赴临淄一行,一则酬谢齐侯旧恩,二则……或可探听齐人之心意。”
数日后,临淄齐宫。
金砖铺地,玉阶通天。大殿之上烛火通明如昼,却驱不散齐桓公虎踞宝座所散发出的那份睥睨四方的沉凝威压。叔詹虽贵为郑国上卿,在此却也只能垂首立于阶下,恭敬奉上长长的礼单卷轴。
“郑国丧乱,悼公新立,闻昔年主公恩德深重于先君,特命老臣奉些许金帛薄产,聊表寸心,以补报万一。”叔詹的声音平静,姿态谦卑得体。
齐桓公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从叔詹身上扫过,如同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最终落在他双手捧着的礼单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苛索意味。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击殿内每个人的耳膜:“报恩?”他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似嘲弄,“寡人亦闻……周天子新君登基,厚赐功臣……可是将那虎牢关以东……直至滔滔大河之畔的八百里膏腴肥田沃土,尽数划为郑伯疆域了?”
他抬起头,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直视着叔詹,目光锐利如刀锋划过空气:“此乃天下之赐,齐伯亦为天子之臣,郑伯已薨,其子新立。这份厚土封疆……难道不该拿出一份,奉予寡人,以示……谢恩与臣服?”
“轰!”无形的压力如同巨浪压顶!殿中齐国群臣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叔詹身上,带着无声的威压。
叔詹身体微微一僵,旋即迅速平稳。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份卑微之色未改分毫,言辞却如同精心打磨的坚盾,柔中带刚,清晰回应:“主公明鉴。此八百里之地,乃是周天子怜悯先君勤王有功,亲赐于郑之封疆……如人之骨肉,国之根本。岂有割裂寸土、擅自分封之理?此,非徒老臣不敢言,纵先君复生,亦不敢擅移祖宗基业于他人。”
他再次躬身,将那盛满金玉之物的礼盒向前托起,声音恳切而坚决:“郑国所献,乃倾国所有珍藏珠玉锦绣……愿主公笑纳,以显通好之意。割裂社稷疆土之事……万望盟主……体谅臣下难处!”
叔詹的话,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上。气氛陡然绷紧,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齐国群臣面面相觑。
就在这死寂即将凝固之时,一个身影从桓公御座旁侧转出。正是宁戚!他一身深色文官袍服,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微笑,拱手对着宝座上的桓公朗声道:“主公!郑国如今,权柄皆操于眼前这叔詹一人之手!先君郑伯早逝,幼主在位,如同虚设。那虎牢之地不肯割予我大齐,非是幼主吝啬,实乃叔詹狼子野心,不欲主公染指郑国重镇!此人今日进贡,看似恭顺,其心……实深不可测!以臣愚见——”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残忍的决断:“即刻将叔詹囚禁于齐国!遣使直入新郑告之郑君:若欲迎回叔詹,速割虎牢以东八百里疆域与我齐!若郑国有胆不从?哼!”宁戚眼中寒光爆射,“则我大齐即刻调遣劲旅,踏平郑境!介时,莫说是这区八百里,便是他整个郑国,也要全土归我大齐所有!这叔詹,便成为其愚忠殉葬之鬼!”
这计策如同毒蛇亮出獠牙!赤裸、血腥、充满绝对的强权霸道!
宝座之上,齐桓公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骤然放大,化作了实质的杀伐决断!猛虎终究要噬人!他大手猛地一挥,金殿上的暖意瞬间被驱散,唯余冰寒:
“善!便依宁卿之言!来人!将这郑国权臣……拿下囚禁!”
唰!唰!唰!
左右甲士如狼似虎般扑上!叔詹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便被死死按跪在地,双肩剧痛!他那张一直竭力保持平静沉稳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愕与愤怒!但他死死抿住嘴唇,昂起的头带着最后属于郑国上卿的孤高与沉默!他,连同那满盒光华璀璨的金珠玉帛,瞬间成了齐桓公手中最沉重的一枚人质筹码!
阴森冰冷的石室囚牢内。
空气污浊,霉腐气与石壁阴冷的湿气直钻鼻孔。厚重的铁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亮与声响。叔詹背对着铁栅,缓缓靠着粗糙冰冷的石壁坐下。身上的锦袍已沾满灰尘与污迹。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满屈辱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日,也许只有几个时辰。牢门再次被开启的尖锐摩擦声刺痛耳膜。一道被拉长的、踉跄的身影被粗暴地推进来,几乎是扑倒在地。来人身上的麻衣也沾染着尘土,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刻骨的悲愤。
叔詹猛地睁开眼:“如何?主上他……”
那人乃是叔詹的心腹家将。他爬近几步,声音带着屈辱和哽咽,嘶哑地低吼:“大人!君上……君上他……听闻您被囚禁,当场……当场就……泪流不止!朝堂之上,群情激愤!君上……君上说……他心如火焚!恨不得以身代之!他……他几乎就要……”
家将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就要下令……下令将那虎牢之地……割给齐国……只为换回大人您啊!”
“胡闹!”叔詹猛地低喝一声!但这一声带着颤抖,不再是朝堂上的沉稳。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瞬间爆发的情绪而微微晃动。那年轻君主的泪水,透过家将的悲声,仿佛烫灼着他的心脏!是疼惜,更是对亡国阴影的深切恐惧!
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囚室。黑暗里,家将只听到叔詹粗重的、压抑着无边愤怒的呼吸声。
“是……哪位……同僚……劝止了主上?”良久,叔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缓缓响起。每一个字,似乎都在耗尽心力。
家将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种绝境中的刚硬光芒:“是公孙定父大夫!大人!是公父大夫!”
家将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仿佛重述着一场无形的金戈铁马:
“定父大夫当时……当廷跪倒!以头抢地!血流满面!声音之洪亮,几乎震碎殿瓦!”家将声音陡然拔高,模仿着那掷地有声的诤言,“他对着主上嘶喊:‘不可啊!主上!万万不可!虎牢关东八百里地,乃是我郑国用无数先君心血、黎民骨血、周天子金口亲赐换来的屏障根基!一尺一寸都不容有失!’”
“‘齐侯今日索要土地,非为叔詹大人!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不过是寻了个最卑劣的由头!今日得地,明日便有千般理由索要城池!后日便是觊觎国都!索求无度!最终意图,乃是鲸吞郑国!毁我宗庙社稷!’”
“‘宁使……宁使大人……身陷囹圄于齐国!宁使我郑人泣血而望!也绝不……绝不能割裂祖宗疆土半分!否则……社稷倾颓就在眼前!’”
“‘主公若怜惜叔詹大人,可再遣使臣!再多携金玉!厚币卑辞!去向那齐侯赎人!’”
定父的声音在家将的模仿中,如同烧红的铁烙印在叔詹心间:“‘若那齐国贼心不死!贪得无厌!铁了心就是要我郑国膏腴之地!’——定父大夫……定父大夫他霍然站起,眼中赤红如血,指着东方,如同面对齐军铁蹄!那声音,整个大殿都在回荡!”
“‘那么!唯有一战!举国血战!举吾国之男儿!于那城邑之下!深掘其堑!高筑其垒!以吾郑人之血骨为墙!以吾郑人之意志为刃!以吾郑国不灭之魂魄为盾!拼尽最后一息!直到玉石俱焚!也要让那暴齐虎狼……知晓我郑国——虽弱!亦有铁骨!国可灭!地!绝!不!让!’”
最后一个字落下,死寂重新占领囚室。唯余黑暗,和家将那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如牛的喘息声。金玉的碰撞,救不了他叔詹!唯有血与火,唯有那“不灭之魂魄为盾”的决绝,才是郑国唯一的生路!
铁窗外,冰冷的月光艰难地挤进一丝缝隙,恰好落在叔詹沾满污迹的袍袖上。他紧握的双拳,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指甲狠狠嵌入手心,一丝温热粘稠渗出。
不是恐惧。
是悲愤!是无奈!但最终,凝结为一股冰冷沉郁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丝微光,仿佛透过厚重的石壁,望见了新郑宫阙之上,年轻君主那含泪却决然的眼,望见了公孙定父等人那绝不低头的铮铮铁骨!
虎牢之地,是郑国命脉。
他叔詹……
宁为囚徒朽骨,也绝不做割土丧邦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