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外狭长的瓮城门洞阴影如同巨兽之口,深不见底。城阙高悬的旌旗在腥风里低垂着不再展动。齐襄公返城的銮驾沉重地碾过吊桥青石,车轮滚动声在空荡门洞内撞出空洞回响。车前驾辕的战马早已因主人一路不断呕出紫黑色血污而鬃毛板结,此刻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带着血沫的白汽。
残阳如泼溅的血浆,正顺着高耸的瓮城女墙狰狞的垛口缓缓流淌而下。就在銮驾前轮即将驶出幽深门洞的瞬间——
“杀——!”
一声凄厉如鬼嚎的嘶喊!如同点燃了地狱引信!
两侧原本死寂如同石壁的城垣夹道暗影里,猛地蹿出数十道蛰伏已久的黑影!他们衣甲残破混杂着刻意涂抹的泥灰,眼中只余彻底疯狂的赤红!手中武器杂乱,却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为首者正是管至甫!他枯瘦的躯体爆发出非人的力量,双手紧握一柄折断矛头、只余短短尺余锋利枪身的青铜断矛,如同毒蛇吐信,裹挟着破空的锐鸣!在銮驾护卫尚未回过神的刹那!
“噗嗤——!”
断矛带着恐怖的劲力,竟如同穿透朽木般,狠狠贯入襄公因痛苦而微微侧倾、暴露在绣金车帘缝隙外的咽喉!矛尖甚至从后颈穿出半寸有余!将那颗犹自残留对瓜期怨毒惊骇的头颅死死钉在了华贵的金绣车壁之上!
噗——!滚烫的紫黑血液如同喷泉,混杂着破碎喉骨组织激射而出!溅满了管至甫因极度亢奋而扭曲的脸,也染红了车帘上仅存的那点金线!一滴温热的血珠,恰好落在他干裂的唇边,被他下意识地舔入口中——一股浓烈的、来自临淄御药房特制梅花蜜饯的甜腻腥气,混杂着腐朽的血锈味,瞬间弥漫了他的口腔!
“昏君——毙命——!”管至甫喉咙深处爆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吼!如同抽走了乱军最后一丝理智!无数兵器疯狂地涌向失去主人的车驾!
几乎在同一时刻!临淄王宫深处!象征政权的肃穆朝堂,此刻却空荡死寂得如同巨大墓穴。仅剩稀稀拉拉几名吓得面无人色的近侍蜷缩在角落。公孙无知——这位刚刚在管至甫、连称簇拥下,踩着堂兄的鲜血坐上尚带余温王座的“新君”——正志得意满地踞坐于蟠龙御案之后。案上胡乱扔着来不及收起的册宝印玺,还有一盘散乱的水晶蜜饯。
连称身披染血的残甲,手按腰间未净的阔剑,如恶犬般挺立在阶下。他眼中燃烧着新贵的狂热,正要开口催促兄长尽快行大典之礼——
呼啦!
大殿侧面巨大的云龙纹屏风猛地被一股巨力掀开!带起的劲风瞬间扫灭了殿侧大半燃烧的牛油巨烛!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乌云的闪电!裹挟着沉重的甲叶撞击和破风的锐鸣!从骤然暴露出的屏风后密道阴影中暴射而出!
“乱臣贼子!焉敢窃鼎——!”
雷霆般的咆哮撕裂了死寂!殿内仅存的烛火被劲风卷得疯狂摇曳!来者正是中军大夫雍廪!他竟未着戎装,而是穿着一身玄底肃杀的朝服!唯有那柄紧握手中的青铜长剑,剑锋在昏暗光线下流动着噬人的寒芒!
“无知——!”雍廪身形如离弦之箭!目光如同淬火的锋刃,死死钉在王座上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上!他声音如同洪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千钧之力砸下!裹挟着无数枉死英灵的血泪控诉!震得殿宇梁柱嗡嗡作响:“尔为臣不忠!为弟不悌!人面兽心!勾结叛党!弑君篡逆!恶贯满盈!天理难容!”
“天——!”雍廪猛地踏上丹墀!巨大的脚步声中,最后一个字眼如同最终裁决的铡刀落下:“……诛之——!”
“护驾——”连称嘶吼拔剑!
太晚了!
雍廪的身影已扑至御案前!剑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杀气!无视了旁边连称拔出一半的剑锋!如同羚羊挂角!绕过无知惊慌抬起的、试图格挡的手臂!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斩骨脆响!
无知的头颅竟被那一剑干净利落地齐颈斩飞!断颈处喷涌的血泉如同红色的喷泉瞬间染红了整个蟠龙御案!滚落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顺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滚出丈余!最终撞在阶下一名惊恐失声的侍女裙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圆睁着映出大殿藻井深处那扭曲盘旋的云龙!
“贼首伏诛——!”雍廪长啸!一脚将无知的断躯踹下御座!朝服前襟已被喷溅的鲜血彻底浸透!如同披上了一件猩红的战袍!目光如电扫向僵如泥塑木雕的连称!
连称手中刚刚拔出的阔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那点新贵的倨傲早已被无边的恐惧撕裂!双腿一软,连滚爬都忘了!只是嘶喊着朝最近的一道偏殿侧门亡命逃去!
整个临淄宫城深处,彻底大乱!
消息如同带着血腥气的瘟疫,在深秋干燥的风中飞过鲁国边界曲阜。鲁宫深处,灯火一夜未熄。庄公面色凝重,指尖叩击着几案上染血的帛书(襄公死讯)和新到的、犹带墨痕的雍廪檄文(无知伏诛)。
他转向侧席上面色苍白、眼中混杂着恐惧与巨大野心的公子纠:“令兄已殁于乱军,无知那等篡逆跳梁亦伏诛殿前!齐国鼎沸!神器悬空!此乃天赐良机!公子!你乃襄公骨血,身份至贵!岂能坐视神器蒙尘?当速归国都,正位大统!”
公子纠身形一颤,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带着一丝被巨大诱惑灼伤的干涩与恐惧:“君侯美意,纠……感铭肺腑!然……纠自困于鲁,身无寸甲寸兵,无一旅可用之卒……”他望着庄公,眼中满是绝望的祈求,“……空怀血统,何……何以兴国?”
鲁庄公猛地挥手斩断他的犹豫!眼中精光爆射:“孤助公子甲士五千!铁戈千乘!更……”他声音一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和巨大的决心,“……命辅弼公子纠多年之股肱——召忽、管仲!统此精锐!护公子星夜兼程!归国即位!”
公子纠浑身剧震,猛地跪地伏拜,声音哽咽中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纠……万死……难报君侯再造之德!”
鲁国曲阜城门轰然大开!铁流奔涌!五千鲁国精锐踏着晨露未曦,簇拥着公子纠的车驾,如同一条巨大的钢铁洪流,向着齐国方向狂飙突进!戈矛如林,旌旗蔽日!甲胄寒光映着朝阳,大地在车轮马蹄的践踏下微微震颤!
风尘已蒙蔽旌旗之时,一骑快马如丧家之犬自临淄方向撞入军阵前哨!探子滚鞍下马,气未喘匀,声音凄厉变了调:“报——!莒国大军!拥公子小白!已近齐国西境!距齐都临淄……不足半日路程!”
公子纠霍然从车中探身!脸色瞬间由红转白!惊呼几乎破音:“小白?!”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竟也动了?!还在他前面?!巨大的恐慌攥住了他的心脏!
“公子勿忧!”管仲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他早已策马立于车侧,风尘沾染了他简素的衣袍,唯有一双眼睛如同幽潭寒星,穿透尘埃望向西南方起伏的群峦,那里有一道隐秘的山阴间道。“仲请分五百精卒!抄此间道捷径!必抢在小白之前,截断其归路!”
“好!好!”公子纠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嘴唇哆嗦着应允,“全凭……先生!”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个“败”字。
管仲一勒马缰,调转马头,对着早已点出、严阵以待的五百精锐死士沉声喝道:“随我——阻截小白!”
山隘如咽。两侧削壁千仞,深谷罡风凄厉呼啸,如厉鬼哭嚎。仅容二骑并行的狭窄险道上,管仲亲率五百甲士,铁戟长矛如林耸立,彻底堵死了隘口出口!冰冷的杀气弥漫,惊起飞鸟绝迹。
远方的烟尘带着雷鸣般的震动由远及近!公子小白那支人数明显少于鲁军、但极其剽悍精悍的莒国护卫甲骑,簇拥着小白的青色战车,如同激流般撞入隘口前的开阔地!
管仲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车中那位虽然风尘仆仆、身姿却异常挺拔沉稳的弟弟身影!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踏前数步!手探向鞍侧箭袋,取出一支早已特备的狼牙倒刺箭!弓开如满月!箭镞在阳光下闪动着致命的寒光!他声如惊雷炸响山隘:
“小白——!”箭锋如毒蛇之眼死死锁定目标,“父死母丧!长者为尊!纠!汝兄也!汝!卑幼之弟!焉敢悖逆人伦——抢先夺位?!!”
话音未落!
“嗡——!”
弓弦惊心动魄的颤鸣响彻峡谷!
那支裹挟着管仲全身气力、如同闪电般的狼牙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小白腰腹要害!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车驾中的小白如同心有灵犀!身体竟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后一个铁板桥!整个上半身几乎与车板平行!速度之快!如同鬼魅!
噗嗤!
箭锋!堪堪擦着小白的腹部战袍掠过!不偏不倚!狠狠钉入他腰间那枚象征身份的宽厚镶金玉带钩中央!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死寂山隘!坚硬的玉带钩竟被那恐怖的劲道瞬间贯穿、撞得四分五裂!碎玉如同冰屑般四散飞溅!带着倒刺的狼牙箭镞去势稍减,仍深深扎进镶金的托底里才被死死卡住!巨大的冲击力让小白身体在车上猛地一震!几乎滚落!
“公子!”莒国护卫瞬间炸营!嘶吼着扑向车驾!杀伐之气冲霄而起!
管仲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不可能!他这一箭从未失手!眼见小白只是受创未毙,他急声断喝:“杀过——!”
然而!隘口后方山坳深处!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惊雷般骤然响起!无数原本隐伏的莒国接应伏兵在鲍叔牙率领下如潮水般从密林高坡倾泻而下!如同决堤的山洪!瞬间淹没了管仲意图冲阵的鲁军前部!
“退!”管仲眼中一片血红!牙关咬碎!知道功败垂成!只能发出一声不甘的断喝,勒令后队掩护车驾疾撤!
战场中心的华贵战车上。小白缓缓直起身。脸色因方才剧震和箭锋擦身而过的瞬间窒息而略显苍白。他用染了半手鲜血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腰间那柄镶金玉带钩的残骸,取出那支箭杆尾羽上依稀可辨一个“纠”字的致命狼牙箭!倒刺上沾染着他腰腹被玉钩碎屑划开皮肉流出的鲜血。他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纠”字!眼神深处再无半分惊惧,只剩下冰冷彻骨的、酝酿着滔天狂澜的杀意!
他五指用力合拢!指节因用力而爆发出咯咯声响!将那支冰冷的箭杆连同那个字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其碾碎!掌心血混着断箭镞上的污渍沿着指缝滴落!他没有扔掉这支箭,而是猛地将箭杆上染血的部分狠狠折断!随即,断箭被塞进了贴身侍从递来的一个极其坚固的黑檀木印匣暗格之中——那印匣之内,空空如也,尚缺一方染血的玉玺!
与此同时,临淄城高大城门前!烟尘如同黄龙翻滚!一身风尘却眼神锐利如刀的小白甲骑精兵如同狂飙突进般卷至城下!
中门洞开!雍廪身披染血的朝服,亲自率着所有刚刚稳定住局势的临淄文武百官,列队于城门两侧!
“公子小白——奉先君遗脉!归国——正位——!”鲍叔牙苍劲的声音如同穿云裂石!
城门内外!所有目光聚焦在车驾上那个面色沉静、腰间染血的身影!
“跪——!”雍廪振臂高呼!
哗——!一片盔甲兵器撞击声中!无数文武百官、守城将士如同山峦般轰然跪伏!
山呼海啸之声在城门洞中撞出隆隆回响:“臣等——恭迎新君!桓公——万岁!”
公子小白——如今已是齐桓公——缓缓步下战车。每一步踏在染血的尘埃中,都带着君王的沉稳威严。他微微侧首,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东南方——那是公子纠与管仲溃退的方向。
几乎就在临淄城楼为新君即位而奏响的巨钟轰鸣声震彻云霄的同一时刻——三百里外齐国西南的荒凉官道上!
公子纠那支本应冲向王座的浩大军旅,如同被瞬间抽干了魂魄!数千甲士勒住了狂奔的战马,茫然地望着北方钟声传来的方向,如同泥塑木雕!
管仲猛地拉紧缰绳,战马因狂暴的急刹而长嘶人立!他死死望着那片烟尘腾起的北方天幕,听着那如同丧钟般宣告着他所有图谋彻底崩解的洪钟巨响!紧握马缰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鲜血顺着勒马的皮缰无声滴落尘埃。
他的眼中,不再是山隘口的震惊,也不是对公子纠的愧疚,而是看到了一条注定以尸山血海铺就的、通往不可预测未来的荆棘之路。
那洪钟,不止宣告着新君登基。
更敲响了血染江山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