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周宫的衰败之气,并未随尘埃落定而消散。那日朝堂上,周室群臣的怒斥如被惊起的鸦群,聒噪着扑向单薄如纸的天子威严。
“楚子熊通!世代不修朝贡,久失人臣之礼,分明是包藏祸心,窥伺神器!”
“南蛮之地,竟敢妄求王号!此乃绝天地之伦,乱尊卑之序!今日允他称王,明日他刀兵就要指向镐京!”
“九鼎威严尚在,岂容僭越!此端一开,天下诸侯必竞相效仿!天子纲纪,崩解只在顷刻!国家危矣!”
群情汹汹,每一句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周桓王苍白失血的面容上。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王座扶手,那上面镶嵌的玉片冰凉刺骨。他胸膛剧烈起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串压抑不住的、愈发空洞沉闷的剧咳。咳声在死寂而颓唐的大殿里回荡,如同一曲提前奏响的周室挽歌。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他浑浊的眼中彻底熄灭。他艰难地抬了抬手,不是指向任何人,只是疲惫地挥了挥,如同拂去眼前迷眼的灰尘,也拂开了楚人炽热的野心。
“……不……许……”两个字,微弱干涩,如同枯叶碎裂的声音,却被满殿激愤的声浪轻易淹没。再无半分威仪,只有行将就木的朽坏气息。
消息随同面如死灰的随侯一同回到郢都。当随侯匍匐在冰冷的青铜地砖上,战战兢兢复述洛邑一切,尤其是那满殿“僭越”、“吞周”、“国危”的呵斥时,整个楚王宫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熊通——不,此刻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眼底酝酿的已不是失望,而是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戾。他没有咆哮,只是缓缓抬起了手,那覆盖着厚重犀甲、曾撕裂无数敌酋的手掌,五指骤然收紧,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在凭空捏碎周天子的头颅!
“好……好一个‘僭越’!好一个‘危国’!”他终于开口,声音从齿缝里迸出,压抑着雷霆万钧的怒火,一字一顿,砸在殿上,震得随侯魂飞魄散:“滚!给孤——滚回你的巢穴!”
随侯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殿外。
大殿重归死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所有文臣武将的目光,都悄然落在了文官队列之首——斗伯比的身上。这老臣,衣襟上的暗虎纹在阴影中蛰伏,苍老的面容如同古木,平静得近乎冷酷。
斗伯比无声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如同解开封印的咒印。
他抬起头,目光如深邃古井,没有悲愤,只有看透世情后的冷漠与冰锥般锐利的算计:“大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切开凝固的空气:“周室积衰,形同枯木!九鼎蒙尘,天下共睹!昔日齐国、晋国之君,其威德岂可及大王之万一?然彼辈侵凌王室,索取无度,视天子如泥偶!既不修朝贡,亦不行礼乐……这‘名’字,早已被他们践入淤泥!”
他再上一步,目光骤然变得炽热而锋利,直刺熊通燃烧的瞳仁:“大王!吾楚——带甲五十万!刀锋所指,山河披靡!此等雄威,何必再向那洛邑朽木折腰求辱?!”最后一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碎裂的决绝:“既不得周天子之号,王——何不自尊大国?以我荆襄铁蹄,踏碎中原诸侯门庭!荡平诸国,成就——不世之霸业!!!”
“自尊……大国?”
熊通眼中那被“僭越”二字点起的无边怒火,在这一瞬间被斗伯比点燃,轰然炸裂!焚尽所有犹豫与束缚!一股混合着野望、暴戾、以及彻底挣脱枷锁的狂喜,冲上他的头颅!
“哈——!!”熊通猛地仰天狂啸!笑声不再是压抑的雷霆,而是裂帛般高亢刺耳!震得殿宇梁柱都在簌簌颤抖!他猛拍御案,青铜案几轰然碎裂!“斗卿!真乃吾楚万年之基石的栋梁!!好!好一个——自!尊!为!王!”
楚王的意志,便是席卷整个郢都的风暴。一夜之间,荆山之麓,云梦泽畔,一座用巨大青条石和深紫土方夯筑、高达九丈的圆形祭坛拔地而起!坛分三重,如同巨兽昂起的脊背,每一重边缘都插满了染成血色的粗大猛犸象牙,直指苍穹!
坛顶正中,巨大的青铜鼎散发着冰冷沉重的光。鼎下,没有预想中用于祭祀的羔羊玉帛,只有一头巨大的、背甲纹路如同诡异符咒的千年玄龟!它被数根粗如儿臂的青铜锁链紧紧缚住四肢和头颅,固定在冰冷的石面上。古老的龟眼中并无惊恐,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幽深麻木。
正是吉时!
鼓乐声响了!但不是中原雍容的编钟雅乐,而是数十面蒙着整张人皮的夔纹巨鼓被赤裸上身的蛮族力士用裹着兽骨的重槌狂擂!鼓声沉闷,带着灵魂撕裂般的原始悸动,轰然炸开!与之应和的,是上百柄精铜巨斧同时劈开空气的凄厉呜咽!斧头砸在竖立的巨盾边缘,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噪音!这便是楚人的礼乐——蛮荒、血腥、带着赤裸裸的征服意志!
斗伯比,这楚国谋定乾坤的老臣,此刻身着一件极其怪诞的礼袍——依旧是玄色,却用浓郁近黑的血线,绣满了狰狞盘绕、互相吞噬的怪异蛇纹与鸟首!他如同从远古壁画中走出的祭司,双手无比庄重地捧起一顶冕旒。那冕旒并非周制的十二旒玉冕,而是黑铁为骨,漆成玄色,垂下的竟是一根根锋锐如剑的冰冷青铜方柱!沉重的威严几欲压断他的手臂!
“吉时已至——!请——我王——登——坛——!”斗伯比的声音被鼓声斧音撕裂变形,如同夜枭哀鸣,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穿透了喧天的杀伐之音!
熊通——不!此刻他是以血为祭、向天地宣告王权的新生代君主!他早已换下犀皮重甲,仅着一身同样绣满蛇鸟图腾的赤红深衣,长发披散,赤裸双足!他大步走上祭坛,步伐沉重如同踏在敌人脊骨之上,每一步都震得祭坛微颤!
在万众瞩目下,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曾屠戮无数的青铜阔剑——剑名“荆裂”!剑身赤红如血!
“以血——敬天地!以血——开吾——‘东楚武王’之——大道——!”
狂吼声中,“荆裂”化作一道刺目的血虹,没有丝毫迟疑,精准地狠狠刺入那千年玄龟的心脏!
“昂——!”短促、沉郁、如同从地底最深处传出的哀鸣!粘稠得发黑、透着腐朽气息的龟血如决堤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巨剑!染红了楚王赤裸的双足!更浇灌在他身上那件赤红蛇鸟深衣之上!深衣遇血,那些图腾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在血色下妖异地扭动!那顶斗伯比奉上的玄铁青铜冕旒,同样被腥臭的龟血淋透!冰冷的青铜垂旈滴着浓血,滴答滴答落在坛面,与鼓声斧响混成一片!
“王——!”阶下,成千上万早已被血腥鼓点和王威彻底点燃的楚军将卒发出撼天动地的嘶吼!屈瑕、屈重、屈完、斗祈……这些楚国猛虎,与文臣一道,率先跪倒在地,向着那血染的身影狂热膜拜!
“东楚武王!!”吼声如同九霄奔雷,砸在辽阔的云梦泽上,掀起无形的滔天巨浪!
新生的东楚武王踩着粘稠的血泊,傲然立于祭坛之巅,玄铁冕旒的血珠沿着冰冷的青铜垂旈滴落在他布满龟血的眉弓上,他毫不在意。那双俯视着万千跪伏子民的眼睛里,燃烧着比脚下血泊更加灼热的光——那是挣脱枷锁的畅快,那是名正言顺的宣告,那是……即将席卷天下的霸道!
然而,血与火交织的狂欢中,始终有几道阴影,顽固地未被这汹涌的潮水吞没。
随侯归国后,再无声息。郧、绞、罗三国使者,如同从未听闻过郢都这场惊动天地的血祭。使者位置,空空如也。
血尚在脚底流淌,冰冷刺骨的杀意已在东楚武王的瞳仁深处重新凝聚,甚至比淋满龟血的“荆裂”剑锋更加冰寒!他缓缓转动那戴着沉重玄铁血冕的头颅,目光扫过阶下跪伏的群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山呼海啸般的“万岁”:
“谁——”一个森冷的音节,带着刚刚称王的无上威压,如重锤敲在每一颗跳动的心脏上,“——为孤,引兵——荡平此四国?!”
话音未落!
阶下武将右班,一道人影猛地越众而出!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猩红的大氅在身后展开如一面激荡的战旗!屈瑕!这位威震南土的猛将,单膝重重砸在地砖上,抬头望向王坛之上那血染的身影,眼中爆射出刺穿一切的战意与渴求:
“臣——屈瑕!愿引兵踏破敌国!献四君之首于王阶之下!”
声如洪钟!
“屈瑕……”东楚武王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满意的重量,“非你这莫敖……焉能担此杀伐之重任?”
“当啷!”
沉重的青铜方棱前军先锋印信被武王随手掷下!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落向屈瑕高举的双手!那方印棱角在血光下闪耀着杀伐凶光!
眼看象征荣耀与兵权的青铜印即将落入屈瑕掌中——
“印——留下——!”
左班陡然炸起一声暴喝!一道灰色人影如同离弦之箭射出!竟是平日深沉寡言的斗廉!他动作太快!快到屈瑕刚握住那冰冷的方印一角,指骨甚至还没能合拢发力——斗廉身形已旋风般冲到!一只骨节粗大、布满操练硬茧的手,如铁钳般狠狠抓向那悬在空中的印信另一端!五根手指带着撕裂皮肉的劲风,眼看就要将那印信硬生生从屈瑕指缝里夺去!
“斗廉!你——!”屈瑕猝不及防又惊又怒!新王刚刚赐印,对方竟敢当堂抢夺!简直是对他莫敖之位的羞辱!一股火气轰地直冲天灵盖!屈瑕本能地翻腕、拧肘!想凭借沛然力量将印信彻底攥入手中,同时借着拧转之势,肩肘如铁椎般狠狠撞向扑来的斗廉胸口!这一撞若实,足以让常人骨断筋折!
两人都动了真怒!如同两头争夺猎物的猛虎!两双布满力量的手死死扣住同一方青铜印信,手臂肌肉贲张如虬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印信冰冷粗糙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那沉重的分量悬在两人之间,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狂暴的力量扯成两半!朝堂之上,瞬间杀气弥漫!
阶上,新晋的楚武王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那双戴着玄铁血冕的眼,如鹰隼般锐利地俯视着阶下这场突兀的角力,嘴角竟勾起一丝兴奋的弧度。
“好!”他猛地喝了一声,“楚国之剑,岂容匣中自藏其锋?!”他大手一挥,指向阶下侍立的卫军,“取剑——!”两柄近卫随身佩戴的青铜长剑应声抽出,带着森冷寒光,被用力掷下台阶!
“屈瑕!斗廉!”东楚武王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持剑!于孤阶前——决个高下!谁胜——此印归谁!谁强——便为孤——先锋破阵之刃!”
两道冰冷的光芒落入两人身侧!
屈瑕眼中爆出一团狂喜夹杂着嗜血的精芒!“锵啷!”左手毫不犹豫地松开印信一角(那印信顿时完全落入斗廉手中),右手闪电般抄起地上一柄青铜剑!他甚至不看斗廉一眼,手腕一抖,一道刁钻狠辣的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刺对方持印的右臂腕脉!快!准!狠!根本没打算比试“技艺”,而是要废掉对方夺印的手!
“好个卑鄙!”斗廉怒吼,心中同样杀气陡升!面对这阴毒一剑,他竟不闪不避!左手死死抓着那枚印信(仿佛那已是生命一部分),身体借地砖之力猛然一个矮身前冲!姿势如同贴地疾掠的猛禽!他右手捞起另一柄剑,不挡!不格!竟是贴身抢入!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直刺的寒星,后发先至,目标直指屈瑕空门大开的胸腹之间!
这哪里是殿前舞剑!分明是两人将战场杀伐的本能刻进了骨子里!
剑光乍分乍合!如毒蛇吐信!
“铮!嗤啦——!”
火星爆溅!刺耳的刮擦金属声中,一道血线飙射!屈瑕狠辣的剑锋终究在斗廉格挡之前掠过了对手持印的右臂小臂!深衣袖甲碎裂!一道狭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血珠瞬间染红了斗廉手中那枚冰冷的青铜方印!
而斗廉那以命搏命的一剑,同样在间不容发之际,擦着屈瑕肋下的甲叶贯穿而过!只将屈瑕的护腰甲带划开一道深痕,割破内里,险险避开皮肉!
一招即分!两人同时踉跄后退一步!一个臂上见血,一个胁下透凉!斗廉低头看着臂上伤口,血流殷红了印信和自己握印的手指,他牙关紧咬,眼中怒火几乎喷出。屈瑕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胁下那冰冷的划痕,一种被蝼蚁擦伤的暴怒与羞辱感让他瞳孔骤缩!两人持剑,死死盯住对方,比先前浓烈百倍的杀机在眼神里疯狂碰撞!正欲再扑!
“够了!!!”
一声蕴含着怒意与深沉忧虑的苍老断喝,如同冰水浇在滚油之上,骤然炸裂!
斗伯比排开挡在前面的臣子,一步抢到激战的两人前方!他那张浸淫权谋几十年的脸上,此刻不见丝毫算计,唯有铁青!深衣上盘踞的暗绣蛇鸟在动作下扭曲,如同欲择人而噬的怪物!他凛冽如刀锋的目光猛地刺向阶上的楚武王!
“臣斗胆——!”斗伯比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殿前斗剑,非议国体!尤不能决!国之重器——兵锋前导!”他目光倏然转向屈瑕,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洞穿:“屈瑕之能,举楚皆知!然——”他声音陡然加重,如重锤砸落:“其人!性如烈风!骄心过炽!目空寰宇!若使其得此锋锐无前之权……恐……刚极易折!胜则骄纵!败则难返!慎终——难期!”
他猛转头,目光定在血流臂上却依旧死死攥着那方染血青铜印信、眼神如同孤狼般隐忍坚韧的斗廉脸上:“反观斗廉!虽少年未冠!”老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其心性!如山岳磐石!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处逆波而持重!临血刃而心定!此等秉性!方可担重任!可托付——开疆拓土之——生死锋刃!”
“前部大印——”斗伯比豁然抬头,迎着楚武王那高踞王座之上、看不出喜怒的玄铁血冕目光,“还请王上……明察定夺!”
金殿上,短暂的死寂笼罩下来,只剩下屈瑕粗重的喘息与斗廉臂上鲜血滴落砸在地砖的轻微“滴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坛顶之上,在龟血浸染中登基的新王——东楚武王。
那覆着玄铁血冕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阴影中显得高深莫测。他那覆盖着龟血的双足,正踏着那破碎的、同样浸染了玄龟血污的陶鬲碎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血冕垂旈的遮掩下,于他嘴角稍纵即逝。
他无视了斗伯比近乎悲壮的谏言。
“屈瑕。”东楚武王的声音在血与火残存的气息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屈瑕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混杂着狂喜与暴戾的精光!那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求和对被质疑最有力的反击!
“孤——命你为前部正先锋!”
“斗廉!”声音转向灰衣少年。
斗廉绷紧的身体微微一震,血流的手臂却挺得更直,攥印的手指指节泛出更深的青白。他抬起脸,孤狼般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等待。
“你!为副!辅佐屈瑕!”东楚武王的声音平淡无波,“十万荆襄儿郎!随尔刀锋所指!踏平——随——郧!孤……在郢都——待尔等之捷报,与敌国首领之首级!”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屈瑕的声音高亢狂傲,带着一往无前的凌厉。斗廉的声音沉静如石,字字带着冰凌般凝固的力量。
大印的归属已定。阶下万军,刀枪如林猛然顿地!
“吼!”十万虎狼之师汇聚而成的咆哮炸开,撼动整个郢都城!声浪卷起祭坛上尚未干涸的龟血气,弥漫开一片血腥的征伐之雾。
东楚武王背对臣民仰首向天,玄铁血冕的青铜垂旈在风中碰撞,发出的不再是礼器之音,而是纯粹暴烈的金铁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