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院试的黄榜,如同平地里卷起的一股飓风。
传遍了整个府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激起了无数的惊叹与议论。
而对于张小山、张大山、石头这父子三人来说。
在经历了最初那如同梦境般的狂喜与激动之后。
他们很快便要迎来属于新科秀才的、更加荣耀也更加程式化的庆贺与确认。
按照大宁朝的科举惯例。
院试放榜之后,所有榜上有名的“新科秀才”,都需要在指定的时日,前往学政衙门。
参加由学政大人亲自主持的、隆重而又庄严的“唱名”和“簪花披红”仪式。
这不仅仅是对他们成绩的官方认可。
更是他们从“童生”正式晋身为“生员”(即秀才)的身份转换的标志。
是他们真正意义上,踏入“士”这一阶层,享受诸多特权的开始。
这一日,天色微明。
张小山便在父亲和二哥的帮助下,仔仔细细地换上了那身他早已准备多时、却又一直小心珍藏着的、崭新的青色细棉布学子襕衫。
这件襕衫,是王氏和花儿、巧巧婆媳几个,熬了无数个夜晚,一针一线为他精心缝制的。
料子虽然算不上顶级的绫罗绸缎,但针脚细密,剪裁合体,穿在小山那虽然略显单薄、却也日益挺拔的身躯上,更显得他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自有一股书卷之气。
他又将恩师周先生所赠的那方端砚和狼毫笔,以及父亲为他特制的铜镇纸,都仔细地收入考篮。
再三检查无误之后,才在父亲和二哥的陪同下,怀着既激动又带着几分忐忑的心情,朝着学政衙门的方向走去。
学政衙门门前,早已是戒备森严,气氛肃穆。
数十名身穿号坎、手持仪仗的衙役,分列两旁,不怒自威。
而来自南阳府各县的新科秀才们,则早已按照榜上次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衙门前的空地之上。
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崭新的学子襕衫,头戴方巾,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自豪和对即将到来的荣耀时刻的期盼。
张小山按照自己的名次,找到了位于队伍前列的位置。
他看到周围那些同样年轻、同样意气风发的面孔,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豪情。
这些人,便是与他一同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同年”了。
将来,或许会成为同窗,或许会成为同僚,也或许会成为彼此在仕途或学问上,相互砥砺、共同前进的伙伴。
不多时,只听衙门内三声炮响。
紧接着,学政衙门那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提督学政李大人,身穿绯红色织金官袍,头戴乌纱,在数名佐贰官员和幕僚的簇拥下,迈着沉稳的官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登上了早已搭好的高台。
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新科秀才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位执掌一省文教大权、也决定着他们未来命运的学政大人身上。
李学政在高台上站定,目光威严地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年轻而又充满朝气的脸庞。
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
为国抡才,得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
“诸生。”李学政开口了,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本科院试,乃朝廷选拔贤才之盛事。”
“尔等能从数千童生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实乃勤学苦读、才华出众之明证。”
“本官在此,代表朝廷,向尔等表示祝贺。”
“望尔等今后,能继续潜心向学,修身立德,不负圣贤教诲,不负朝廷厚望。”
“将来或入仕为官,造福一方;或着书立说,传承文脉。”
“皆能成为我大宁王朝之栋梁,国家之桢干。”
一番慷慨激昂的训示之后。
李学政便示意身旁的赞礼官,开始进行“唱名”仪式。
赞礼官手捧着一份写满了名字的朱红名册,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宣读起来。
“南阳府甲申科院试,取中生员,共计一百二十名。”
“第一名,宛平县,王敬之。”
“第二名,新野县,李慕白。”
“......”
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会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欢呼和羡慕的议论。
而被念到名字的学子,则会从队伍中走出,来到高台之下,向着学政大人和各位考官,恭恭敬敬地行一个标准的揖礼,以示感谢。
张小山的心,也随着那一个个被念出的名字,而越跳越快。
他努力地挺直着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沉稳和镇定。
但他那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
“第十五名,青阳县,张小山。”
当赞礼官那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念出这个熟悉的名字时。
小山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嗡”的一声,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涌向了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他来到高台之下,学着前面那些学子的样子,对着台上的李学政和各位佐官,深深地,深深地,鞠躬行礼。
那一刻,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正聚焦在他的身上。
有来自学政大人的、带着几分审视和期许的目光。
有来自其他同科秀才的、带着羡慕和探究的目光。
更有来自广场外观礼的、那些不相识的百姓们投来的、充满了敬佩和祝福的目光。
他的脸颊,因为激动和些许的羞涩,而涨得通红。
但他心中的那份自豪与荣耀,却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难以抑制。
唱名仪式之后,便是更为激动人心的“簪花披红”了。
衙役们端着一个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朵朵用金箔或红绸精心制作而成的簪花,以及一条条鲜艳夺目的大红绸带。
由李学政亲自,或者由他委派的佐贰官员,为每一位新科秀才,簪上象征荣耀的金花,披上象征喜庆的红绸。
当那朵带着淡淡香气的红绸金花,被李学政身边的一位佐官,亲手簪在小山的发髻之上。
当那条印着“本科院试高中”字样的鲜红绸带,被系在他的胸前,随风飘扬时。
小山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从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受人敬仰的“读书人”。
这份荣耀,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甸甸。
簪花披红仪式结束,接下来,便是整个庆贺活动中,最为万众瞩目,也最能彰显新科秀才荣耀的环节——游街。
学政衙门早已准备好了数十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
虽然并非所有秀才都能骑马,名次靠后者大多只能步行或乘坐官府安排的简陋彩车。
但张小山,作为此次院试的正榜第十五名,自然是有资格享受这份殊荣的。
他在衙役的引领下,来到一匹同样是披红挂彩、神骏异常的枣红马前。
虽然他从未骑过马,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但在父亲和二哥平日里那些关于“男子汉当志在四方、勇于尝试”的言语激励下。
以及那份因为金榜题名而带来的、难以抑制的豪情壮志驱使下。
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在衙役的帮助下,略显笨拙却也还算稳当地,翻身上了马。
高高地坐在马背之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他能看到,广场上那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都在用一种近乎狂热的目光,仰望着他们这些即将开始游街的新科秀才。
他能感受到,那份因为“功名”而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尊崇和荣耀。
“起驾——鸣锣开道——”
随着赞礼官一声高亢的唱喏。
早已准备就绪的衙役们,立刻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吹响了喜庆的唢呐。
游街的队伍,在数十名手持回避肃静牌的衙役开道之下,浩浩荡荡地,从学政衙门出发,沿着府城最繁华、也最宽阔的几条主要街道,缓缓行进。
张小山骑在马上,胸前那鲜艳的红绸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他努力地挺直着腰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更加配得上这份荣耀。
街道两旁,早已是万民空巷,人山人海。
无数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一睹这些“文曲星下凡”的新科秀才们的风采。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羡慕、敬佩和对知识的无限崇拜。
“看啊。那就是今年新中的秀才公们。”
“一个个都好年轻,好有精神啊。”
“听说那个骑在枣红马上的,就是青阳县来的张小山,才十七岁就高中了,还是第十五名呢。”
“了不得,了不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沾沾喜气,沾沾喜气。希望俺家那不成器的臭小子,将来也能有这么一天。”
议论声,赞叹声,祝福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还有无数的鲜花、彩纸、甚至是一些姑娘们羞涩投来的香囊手帕,如同雨点般,纷纷扬扬地洒向游街的队伍。
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纷纷燃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震耳欲聋,更增添了这喜庆热烈的气氛。
张小山骑在马上,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和祝福。
他的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言喻。
他想起了,三年前,他们一家还蜗居在那个破败牛棚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那时候的他,何曾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像现在这样,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接受万民的瞻仰和祝贺?
“光宗耀祖”。
这四个字,如同晨钟暮鼓,在他的心头重重敲响。
游街的队伍,在喧嚣和祝福声中,缓缓地穿过了府城最主要的几条街道。
张大山和石头,则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混在人群之中,远远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看着那个骑在马上、英姿勃发、接受万民朝贺的张小山。
他们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自豪和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巨大幸福感。
“好儿子。好儿子。”张大山看着远处那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嘴唇哆嗦着,只会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三弟太厉害了。”石头也在一旁,用力地挥舞着拳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张家的命运,将彻底改变。
他们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穷苦农家了。
他们家,出了一个秀才公。
游街的队伍,最终在学政衙门前缓缓停下。
这场盛大的、属于新科秀才们的荣耀庆典,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但它所带来的震撼和影响,却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持续不断地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
张小山从马上下来,腿脚还有些微微发软,但精神却异常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