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形的利刃,一天比一天刮得人生疼。
青石村的田野早已是一片萧瑟,只有几只晚归的鸟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几声凄厉的哀鸣,更增添了这季节的肃杀与凄凉。
张家大院里,每个人的心头,却都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块石头,来自村东头的老宅。
来自那个躺在病榻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张老汉。
张老汉已经彻底水米不进了,整日里只是昏睡不醒,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也开始散发出一种属于行将就木之人的特殊气味。
村里的张郎中,早就被张婆子和刘氏以“没钱”为由打发走了。
老宅那边,除了每日里张婆子那压抑着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哭嚎声,和刘氏那尖酸刻薄的抱怨声之外。
几乎再也听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动静。
所有人都知道,张老汉,这位曾经在张家说一不二的老人,怕是真的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张大山的心情,也随着这些消息的传来,变得愈发复杂和沉重。
他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冷眼旁观着,等待着那个必然会到来的结局。
等待着与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进行一次彻底的了断。
然而,当那个结局真的近在眼前,甚至已经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时。
他才发现,有些东西,并非是你想斩断,就能轻易斩断的。
比如,血脉。
比如,人伦。
比如,那压在每一个炎黄子孙心头数千年的、名为“孝道”的沉重枷锁。
这天傍晚,张大山刚刚从新开垦的田地里回来,正和儿子们一起清洗着农具。
忽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却又令人厌恶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张二狗。
他此刻的模样,比上次上门讨食时还要狼狈不堪。
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泪痕?
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般,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六神无主。
他一看到张大山,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大......大哥......大哥不好了......爹......他......爹他”
他哽咽着,泣不成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张大山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爹怎么了?”他强作镇定地问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沙哑。
“爹......他......爹他快不行了”张二狗终于哭喊了出来,“刚才......刚才突然就就不喘气了,俺......俺怎么叫他都不应”
“娘......娘让俺赶紧来叫你......让你......让你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一片青紫。
那副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张大山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的铁牛和石头。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真的到了这一刻了吗?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视他如草芥的父亲,那个让他怨恨了大半辈子的老人。
真的就要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翻腾的江海,在他的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
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细微的失落和悲哀?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大哥求求你了你就你就回去看看吧”
张二狗还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哭喊着,“爹他他临死前就想再看你一眼啊”
“他要是要是带着遗憾走了你......你将来心里能安生吗?”
“你就不怕......不怕村里人戳你的脊梁骨......骂你......骂你连亲爹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是个......是个不孝的畜生吗?”
他这话,虽然依旧带着几分无赖的腔调。
但也确实,句句都戳在了张大山最敏感、也最在乎的神经上。
是啊。
自己可以不在乎张老汉的死活。
可以不在乎老宅那些人的感受。
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能不在乎孩子们将来的前程。
更不能让自己背负上一辈子都难以洗刷的“不孝”罪名。
在这个“孝”字大如天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临终前都不肯去见一面的人,将会受到怎样的唾弃和排挤?
他不敢想象。
他的妻儿,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
“当家的”
王氏不知何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慰。
她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去......去看看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不管以前有过多少恩怨,他......他总是你爹。”
“也是孩子们的爷爷。”
“这最后一面,理应去见的。”
“免得将来留下遗憾,也免得让人戳脊梁骨。”
她的话,如同在张大山那混乱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定盘星。
是啊。
去。
必须去。
无论老宅那边又憋着什么坏水。
他都必须去这一趟。
不仅仅是为了全了那份名义上的父子情分。
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王氏,为了孩子们,为了这个家将来能在这村子里堂堂正正地立足。
不再看别人做什么,而是看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攻讦自己的把柄。
“好。”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眼神变得异常平静,也异常锐利。
他对跪在地上的张二狗说道:“你起来吧。”
“前面带路。”
张二狗闻言,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便跌跌撞撞地朝着老宅的方向跑去。
张大山没有立刻跟上。
他转过身,看着同样一脸凝重的王氏和儿子们。
“孩儿他娘,你在家看好门户,照顾好弟妹们。”
“铁牛,石头,你们俩,跟我一起去。”
“是,爹。”两个儿子齐声应道,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信任和一丝即将面对未知挑战的紧张。
张大山又叮嘱道:“到了老宅,都给俺沉住气。”
“只看,只听,少说话。”
“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轻易动怒,更不要与他们发生冲突。”
“一切,有爹在。”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也让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铁牛和石头,心里安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