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牛棚,经过一家人的修整。
总算是有了点能住人的模样。
墙壁上的大洞小洞,都用那掺了草筋的改良黄泥巴给糊严实了。
棚顶也铺上了厚厚的干茅草,又用泥巴压了边。
虽然瞅着还是歪歪扭扭,可至少,那呼呼往里灌的冷风,是小了不少。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十口人挤在一块儿,倒也能感觉到一丝丝暖和气了。
这住的难题,算是暂时应付过去了。
可这肚子饿的滋味,却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先前那点意外套着的野鸡和兔子,早就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那半袋子杂粮,更是省了又省,每日里也就只能给娃儿们熬点稀得能照见人影儿的糊糊。
张大山和王氏,还有铁牛石头这几个半大小子,大多时候,还是得靠着上山挖些个野菜野果来充饥。
可这初冬季节,山上的野菜早就枯黄了,野果也落得差不多了。
每日里能寻摸到的,也就那么一小篮子,根本不够一家十口人塞牙缝的。
张大山心里头清楚,这陷阱捕猎,运气成分太大,靠不住。
野菜野果,更是顶不了饿。
想要真正地活下去,让一家老小不再挨饿受冻。
最终,还是得指望那五亩地。
那五亩在分家时,被老宅像扔垃圾一样,硬塞给他们的劣等旱田。
无论它有多么的贫瘠,多么的难啃。
从今往后,便是他们张大山这一房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眼下虽然是冬天,离那开春下种还有好几个月。
可这地不拾掇出来,到了开春,那更是抓瞎。
必须得趁着这农闲的当口,除了每日里想法子寻摸吃食之外。
也得抓紧时间,把这地给它一点点地开垦出来,提前做好准备。
哪怕只能撒上几把耐旱的粟米种子,也比让它继续荒着要强。
至少,那也算是一份属于自个儿的、关于来年收成的渺茫指望。
心里头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张大山便从那堆破烂家什里,翻出了分家时带出来的那两把豁了口的破锄头。
还有那把锈迹斑斑、几乎快要散架的镰刀。
他寻了块河边的砺石,仔仔细细地,把那锄头和镰刀的刃口,都稍微打磨了一下。
虽然还是那副破旧的模样,可至少,也能让它们稍微锋利些个,好使点劲儿。
然后,他便招呼上家里最大的两个劳力——铁牛和石头。
“走,跟爹去地里瞅瞅。”
爷儿仨,扛着这几件连叫花子瞅见了都可能要嫌弃的破烂家什。
一句话也没说,脚步沉重地,朝着村子最西边,那片属于他们的“新”土地走去。
这块地,原身张大山就从没经手过,早被老宅放弃很多年了。
等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仔仔细细一打量。
饶是张大山心里头已经有了准备,那心,还是忍不住往下一沉。
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往上冒。
难怪老宅那边,会那么“大方”地把这五亩地分给他们。
这哪里是田地啊。
这分明就是一片被扔在那儿,不晓得荒了多少年的乱石岗子。
甚至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更糟糕。
地表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干得像沙子一样的黄土。
风一吹,就扬起一阵呛得人睁不开眼的尘土。
扒开这层薄土,底下差不多全是密密麻麻、颜色发青发灰的石块。
小的,有拳头那么大。
大的,甚至有那小半个磨盘那么沉。
它们奇形怪状,棱角尖利,像是那恶狼的牙齿一样,死死地嵌在土地里头,霸占着每一寸地方。
只有在那些个石块和石块之间的窄小缝隙里。
才顽强地,长着一些个枯黄的、根扎得死深的杂草。
能想得到,这样的土地,差不多是存不住一点儿水分的。
日头一晒就干得裂口子,雨水掉下来,也只会顺着石缝流走,根本留不住。
至于那肥力……怕是连那最低等的草木灰,都懒得在这上头落脚。
“爹……这……这地……”
铁牛瞅着眼前这副光景,他那一向憨厚的脸上,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啥样的赖地没见过?
可像眼前这样,差不多瞅不见多少正经泥土、全是石头的“地”,他还真是头一回瞅见。
“这哪里是地啊,这分明就是个石头窝子。”
石头更是年轻气盛,火气也大,直接一脚就踢在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
结果反倒把自己那脚趾头给震得生疼,龇牙咧嘴的。
“就这破地方,能种出粮食来?鬼才信!”
他气呼呼地抱怨道,“爷奶他们也太狠心了,这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张大山没说话。
他弯下腰,捡起一块比较大的石头,掂了掂分量,沉甸甸的。
他又拿起那把豁了口的锄头,使劲往石块旁边的土地上刨了几下。
“铛……铛……”
锄头刃口跟那藏在地底下的石子一碰,发出刺耳的响声,还溅起了几点微弱的火星。
地面上,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白印子。
他那胳膊,被那反震的力道,震得一阵阵发麻。
他的心,也随着这几下没啥用处的刨掘,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劣田难耕。
他总算是深切地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分量了。
想要开垦这样的土地,那难度,比他先前想的,还要大上十倍不止。
“愣着干啥?干活。”
尽管心里头沉甸甸的,可张大山脸上却没露出来。
他晓得,自个儿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他要是先泄了气,那这个家,就真个垮了。
他把牙一咬,头一个就挥起了锄头。
“先把地表上这些个碎石头和杂草,都给它清理干净了。”
“能搬得动的石头,都给它搬到地头上去,垒起来。”
“那些个实在搬不动的大家伙,就先绕开它。”
“咱们先把能种的地方,给它一点点地拾掇出来。”
铁牛和石头瞅见自家爹已经动了手,也只好把心里的那股子丧气和抱怨给压了下去。
拿起那破镰刀和另一把破锄头,跟着干了起来。
清理杂草。
那些杂草的根扎得死深,都钻进了石缝里头,用镰刀根本割不断。
只能用锄头,连根带土地,使劲地,一块块地往外刨。
搬运石头。
小的还好说,爷儿仨合力,还能勉强给它搬到地头去。
遇到那些个半截埋在地里头的大石块,他们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常常是动都动不了分毫。
尝试着翻地。
那更是让人心里头发堵。
那破锄头砍在板结的、夹杂着无数碎石的土地上,就跟那鸡蛋碰石头似的。
往往是人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手里的家伙什也快散架了。
却也只能刨开那么浅浅的一层浮土。
每日里,除了清早和傍晚,张大山会带着铁牛石头去山里下套子、挖野菜。
其余的日头底下,爷儿仨差不多都是耗在这片石头地里。
渴了,就去远处的小溪喝几口凉水。
饿了,就用怀里揣着的、仅有的几个冷硬的野菜窝头充饥。
手上,很快就磨出了一个个血泡,火辣辣地疼。
身上,也沾满了泥土和汗水,被那山风一吹,又冷又硬,难受得很。
可即便是这样,一连干了七八天下来。
他们所能清理出来的、勉强能称得上是“耕地”的面积。
还不足半分地。
瞅着那丁点大的成果,再瞅瞅眼前那依旧是满目疮痍、遍地石块的广阔荒地。
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像是那冰冷的潮水一般,把爷儿仨给紧紧地包围住了。
“爹……照这样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把这地给弄完啊……”
石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瞅着眼前那好像永远也搬不完的石头,声音里充满了沮丧。
铁牛也默默地坐在旁边,低着头,瞅不清脸上的神情。
可那微微发抖的肩膀,也露出了他心里的动摇。
张大山瞅着两个儿子那失落的样子,心里头也是一阵阵地发酸。
他晓得,不能怪娃儿们泄气。
这样的土地,这样的家伙什,这样的困境。
换做是谁,怕是都难以一直硬撑着。
可他不能放弃。
他绝不能放弃。
要是放弃了,那就等于是向那老天爷低了头,也等于是认了老宅那些人的“好心安排”了。
他抬起头,瞅向远处那座依旧高高耸立的青石山。
又想起了脑海里那些个关于改良土壤、制造工具的法子。
他的眼神,又一次,变得坚定起来。
“地是难耕,可人不能犯懒。”
他站起身,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
“这石头再硬,它能有咱们的骨头硬?”
“这土再板结,它能有咱们的决心结实?”
“今儿个弄不完,咱们就明儿个接着弄。”
“这个月弄不完,咱们就下个月接着弄。”
“只要咱们爷儿仨齐心协力,就不信降服不了这几亩破地。”
“家伙什不好用,咱们就想法子修,想法子改。”
“这地没肥力,咱们就自个儿想法子造肥。”
“法子总比难处多。”
“都给俺打起精神来。”
“天,还没塌下来呢。”
他这话,像是那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虽然还不大。
却也驱散了两个儿子心里头不少的寒气和丧气。
铁牛和石头抬起头,瞅着自家爹那眼里头不服输的光。
他们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
爹说得对。
再难,也得干下去。
不干,就真个只有死路一条了。
夕阳底下,爷儿仨的身影,又一次,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忙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