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赵佶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意味。
他手指在光滑的紫檀御案边缘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朱福此獠,当街行刺皇子,狂悖无状,死有余辜。”
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平视着殿下的群臣,语气斩钉截铁:“此事,已无需再议。”
这短短一句话,如同冰冷的铁印,彻底为朱福的个人行为盖棺定论。
不是扑朔迷离的政治谋杀,更非惊天阴谋的骤然暴露。
仅仅是一个“狂悖无状”的疯徒,一场丧心病狂的疯狂之举。
这一定性,巧妙地将那指向朱福背后庞大势力的、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指控锋芒,轻轻拨开了。
然而,赵佶的话锋并未就此停止。
他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如同初春薄雾下暗流涌动的湖水,缓缓扫过殿下几位面色骤然变得苍白、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的臣子。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殿中。
方才那份刻意维持的清朗瞬间褪尽,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字字如冰锥坠地:“但是!”
这“但是”二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殿宇中炸响!
让那些刚刚因朱福之死尘埃落定,而悄悄松一口气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徽宗赵佶的面色再无半分暖意,眉宇间凝结着深沉的阴鸷。
他的视线缓慢而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几位呼吸明显紊乱、身形微僵的臣工。
最终定格在殿中央那片象征着皇权威严的青砖地上。
声音沉凝如山岳倾轧:“但是!朱福此獗,区区一介白身豪奴,安敢行此丧心病狂、祸国殃民之滔天恶行?”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龙案之上!
“砰!”
一声巨响震得殿中梁柱似乎都在嗡鸣,案上笔架砚台随之跳起。赵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其背后,必有倚仗!”
“朱勔!”
赵佶厉声喝道,手指几乎要点破虚空,“身为朕亲点江南应奉局主事,理当清正廉明,夙夜匪懈!”
“然!”
他胸膛微微起伏,怒意勃发,“其兄朱福在汴京,竟敢通敌卖国、私运军资、焚仓毁证、豢养死士、截杀命官!”
“桩桩件件,已是罄竹难书!”
“那朱勔在江南,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是聋了,还是瞎了?”
声声质问,字字千钧。
就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与朱家、与那富甲江南又盘根错节的应奉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心头!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碾碎之际。
一个沉稳苍老、如同古井无波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官家息怒,保重龙体为重。”
只见当朝太师、权相蔡京,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出列。
他依旧微垂着眼皮,仿佛殿中令人胆寒的雷霆之怒也未能惊扰其心湖半分。
他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稳,如同磐石:“官家明察秋毫,洞见万里,烛照幽冥。”
“那朱福,在汴京所行滔天恶事,已是人神共愤,罪不容诛!”
“定王殿下……”
他微微侧身,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赵桓。
而赵桓的心,也在蔡京目光扫过的瞬间,猛地一沉。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倏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而蔡京的语气中恰到好处地揉入了一丝长辈般的关怀与朝堂的公正:“殿下临危不乱,洞察奸邪于微末。”
“并亲率忠勇之士,一举荡平贼巢,擒杀首恶,实乃我大宋之幸,社稷之福!”
“老臣闻之,亦感佩不已。”
听着这等溢美之词,赵桓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太清楚这位老狐狸的套路了!
捧得越高,后面摔得越狠!
他强自按捺住想要抬头的冲动,维持着恭谨的姿态。
但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他的心中警铃大作:“来了!这老匹夫要动手了!”
蔡京稍作停顿,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只是,定王殿下乃陛下嫡长,深宫贵胄,金枝玉叶。”
“此番亲历险境,直面刀光血影,险遭奸人毒手……”
“老臣思之,犹觉心惊肉跳,后怕不已啊!”
“殿下为社稷除害,其心可昭日月,其勇可动天地!“
“此乃陛下洪福,亦是殿下英睿!”
蔡京语调转为激昂的赞颂。
随即,那平稳的声线里,不着痕迹地融入了一丝深长的意味,话锋如流水般悄然转折:“然……”
这个“然”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中了赵桓紧绷的神经。
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蔡京握着玉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那份忧虑关怀之色更深了几分:“殿下毕竟年幼,血气方刚,骤临此等血火杀伐、尸横遍野之事,心神难免受惊。”
“况且朱福一案,其党羽遍布街巷,暗桩潜藏,后续追索查证,牵连必广如蛛网。”
“这其中凶险诡谲,步步杀机,恐非殿下少年之躯所能久持,更非……皇子所宜深涉其中,沾染过甚。”
年幼?
金枝玉叶?
不宜深涉?
沾染过甚?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闷棍敲在赵桓心上!
他只觉得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在胸中翻腾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
这老贼!
分明是要卸磨杀驴,准备将他一脚踢开!
他是在害怕!
害怕自己继续查下去,会把他和他那些党羽的狐狸尾巴都揪出来!
江南的朱勔?
哼,这老贼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赵桓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脸上却因极力的克制而显得有些僵硬。
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在外人看来,倒真像是“心神受惊”的模样。
紧接着,蔡京深深一揖,姿态恳切:“老臣斗胆,恳请官家体恤殿下辛劳惊悸,令其移驾静养,好生将息身体。”
“至于彻查朱福余党、深挖其在汴京种种关联脉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