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程朝扣了几下门,屋内人安静无回应,她推开虚掩的门扉,床榻上空余歪斜的锦被。
坏了!
月光在飞檐间投下相间交错的暗影,屋内烛火倾泻而出,程朝贴着墙根闪入院顶。
“程四公子,这是账目还请你过目。”
程朝透过瓦片的破洞向下望去,居然是永安钱庄的老板?!
案头摊着泛黄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许多,距离太远,程朝难以看真切。
四哥在查什么?
程忠季的贴身侍卫丛长立攥着腰间剑柄,白日里那位布衣妇人绞着褪色的衣角,两人皆是眉头深锁落在案前执笔的身影上。
“程四公子,白日里的大火摆明了就是给您的警告,若是你执意继续查下去恐会惹来杀生之祸。”妇人犹豫劝到。
“岚洲之战,金木将军马革裹尸,将军夫人自刎殉国!皆因睿襄王克扣军粮致十万将士冻饿而死,流民饿殍铺满官道,易子而食的惨状...”
程忠季重重掷下笔,墨汁在纸上晕开狰狞:“如今,他还敢假借圣意加重徭役,明日我便将证据呈给御史台!”
丛长立扑通跪地,额头贴住冰凉的青砖:“公子!安陵主官徐琅玕乃宰相嫡子,是他力保睿襄王脱罪。那徐探花深得陛下赏识,新科状元郎的头衔...”
“火烧身又如何?!”
程忠季拍案而起,震得烛火剧烈明灭,映出他眼底血丝通红。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长立,那些百姓他们相信朝廷,相信陛下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幼时他在程府书房诵读达则兼济天下,总以为那是书中遥不可及的箴言,直到亲眼目睹民生疾苦才知箴言早已无声刻进了骨血。
“我若为求自保而缄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英灵?!”
什么?!睿襄王不是已伏法...
夜风卷着窗纸簌簌作响,无声的呢喃消散在风里。
程朝久久不能回神,怎么会是徐琅玕保下了他?!
那个曾经与她说为天地立心的少年,是兄长口中颠倒黑白的佞臣...
“公子小心!”
丛长立的惊呼声将她拉回现实。
“啊!”
油灯的火苗突然诡异地倒向一侧,蒙面杀手裹挟着腥风破窗而入,直奔案上那叠血迹斑斑的账本。
“小心!”丛长立暴喝着抽出腰间软剑横劈过去。
蒙面杀手旋身骤然扬手撒出把砂砾,细密的砂砾刺痛双目,血腥味混着铁锈味在鼻腔炸开。
“公子!”
混乱中,程忠季死死按住账本,蒙面杀手趁机欺身上前取他咽喉。
“四哥快走!”
千钧一发之际,程朝挥剑格挡,剑锋擦着蒙面杀手的耳畔掠过削断几缕发丝,剑刃相交迸出火星。
“阿阳?!”
剑尖抵住蒙面杀手手腕,月光恰好穿透蒙面黑巾的缝隙,剑尖有一瞬僵住。
居然是睿襄王王府书房遇到的那个刺客?!
呵,还敢分神。
就在她呼吸凝滞的刹那,蒙面杀手膝盖猛地撞向她肋下。
“嗯!”
程朝闷哼着倒飞出去,余光瞥见对方抓起账本就要破窗。
“砰!”
太平剑划破夜空追去,剑尖堪堪挑住刺客衣摆。
啧!
那人不得不弃窗回身,太平剑离他的喉咙愈发逼近,蒙面杀手退无可退将账本抛向熊熊燃烧的油灯。
“阿阳先救账本!”
火舌卷着纸张腾空而起,程朝手腕一转太平剑精准挑向半空翻飞的账本,回头时,窗外的夜色早已吞没了蒙面杀手的身影。
丛长立捂着渗血的肩头踉跄上前:“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不过摔了一下,好在账本无恙。”程忠季撑着案几缓缓起身。
他弯腰拾起半焦的账本,泛黄的纸页还在散发着呛人的烟气。
烛火在程朝眼底跳跃,将睫毛的阴影投在紧抿的唇上:“四哥,事到如今,你总要告诉我了,你究竟在查什么!”
“阿阳,徐家,徐琅玕就是助纣为虐的刽子手。”程忠季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得近乎破碎。
他何尝不知阿阳对徐琅玕有情,可当岚洲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当金木将军的忠魂在噩梦中泣血,这份真相即便剜心剔骨也不得不说。
“......”
话音落地,厢房内一片死寂。
程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可能...四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
“证据在此!”
程忠季猛地将账本拍在桌上震得油灯都晃了晃,火苗剧烈跳动。
“这些账目、密信,桩桩件件都指向睿襄王!岚洲之战的惨败,金木将军的冤死,还有那些饿死街头的百姓!阿阳,背后都有睿襄王在推波助澜。”
而徐琅玕保下了睿襄王!
“阿阳,徐府曾收睿襄王黄金千两!”
“砰!”
程朝后退撞上身后的桌案,浑身血液都在翻涌,几乎要站立不稳。
“......”
程忠季见她身形摇摇欲坠,不由朝前走了一步:“阿阳,你...”
袍袖未及触及单薄的肩膀,被她推手挡住靠近。
“四哥,我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听见自己低沉地呢喃。
手攥住腰间的太平剑,程朝抬起通红的眼眸盯着程忠季:“他们已经对四哥你起了杀心,我必须和你一起查保护你的安危,你放心。”
她挥剑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满地狼藉的账册上。
“我程朝在此立誓,若徐琅玕与这事有关,程朝定亲手取下他项上人头,祭岚洲万千冤魂!”
...
“快!”
程忠季怀中的账本还带着焦糊味,密道里霉湿的砖石蹭过脊背,犹不及身后追来的杀气渗人。
程朝挥剑斩断垂落的蛛网:“四哥,你先回程家我小心!”
反手拽住程忠季的衣袍,密道尽头黑影遮蔽月光,高墙上黑衣刺客成型围拢。
“呃!郡主...”
身后传来丛长立的闷哼,她瞥见他肩头绽开的血花,后路已然被堵死。
“交出账本,留个全尸。”
杀光这些人闯出去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可今夜来的显然不止眼前这些。她能感受到暗处还有更多的气息蛰伏伺机而动。
况且丛长立已受伤,四哥又不会武,她如何能不分心?
夜风卷起她的衣角,带着血腥的气息弥漫开。
难道真的要葬身在这荒郊野岭?她不甘。
“首领,有呃!”
黑衣刺客还未及反应,弩箭早已贯穿胸口。
是谁...
血气擦着耳畔钉入身后树干,带起的劲风掀乱鬓边碎发。
“何方宵小!”
转头望去,飞檐之上玄色劲装猎猎,手中劲弩森冷血腥。
“小心!!”
眨眼间,程朝拽着程忠季滚向一旁,三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原本围堵的刺客们顿时阵脚大乱。
“你是谁派来的人!”
呵。
弩箭狠辣而精准,每次扣动弩机伴随着的必是惨叫。
他虽箭无虚发,却始终刻意避开她们三人,可见并无杀心!
“四哥,长立!快走!”
借着这混乱的局势,程朝当即挥剑逼退近身的刺客。
九阳郡主还真是聪明。
程朝边战边退,余光中屋顶的蒙面杀手在飞檐间辗转腾挪如履平地,手中劲弩的弓弦不断震颤将围堵的刺客们压制得抬不起头。
“咻!”
破空声骤歇,最后一支弩箭穿透黑衣刺客咽喉,蒙面杀手旋即弃弩拔剑俯冲而下。
“长立护好四哥!”
程朝剑锋横扫逼退右侧来敌,余光瞥见那抹黑影凌空旋身直取试图包抄的三名杀手。
“该死,他究竟是谁的人!”
程朝挡下刺向程忠季的弯刀,反手一剑削断敌人手臂,蒙面杀手已掠至她身后,刀剑相击之声震耳欲聋。
程朝不由惊讶,自己与他未发一言,竟也能如多年并肩的战侣。
他剑走偏锋时她封死退路,配合之默契比朝夕相处的亲卫更甚。
为首黑衣刺客见势不妙,突然甩出淬毒烟雾弹。
“砰!”
蒙面杀手屏息挥剑劈开毒雾,惊觉后腰一紧被股力拽着向后疾退。
咳!
待毒雾散去,程朝持剑护在他身前,剑尖滴落的血珠混着毒水。
“放箭!保护九阳郡主!”
呛人的硫磺味还在鼻腔翻涌,忽闻此起彼伏的呼喝。
“咻!”
数百支羽箭破空而来,将剩余刺客逼得连连后退。
“三哥!”
程朝转头望去,三哥程忠叔身披玄甲率着金吾卫如潮水般涌来。
“阿阳退到一边去!”
为首黑衣刺客突然甩出最后一枚烟雾弹,借着浓烟转身欲逃。
“还想跑!”
程朝提剑追去,身侧的黑影比她更快,蒙面杀手如鬼魅般掠过众人头顶,瞬间将黑衣人咽喉割裂。
“慢了一步!”
待她赶到时,只余温热的尸体倒在血泊中。
“程忠季,你小子又在搞什么!”程忠叔甩蹬下马,他大步跨过满地断刃与箭矢,腰间金吾卫令牌随着步伐撞出冷硬声响。
程忠季将半焦的账本往衣领里塞,踉跄着爬起身:“没什么,就是得罪了些仇家。”
程忠叔看着这个弟弟,眉峰瞬间紧蹙道:“一天天不着调!你知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对不住,给三哥你添麻烦。”
程忠叔盯着满地狼藉,玄甲上的鎏金兽首仿佛也在震怒。
天子脚下皇城不宁,皇城戍卫形同虚设,他身为金吾卫大将军难辞其咎。
“三哥,此事不怪四哥,是他们突然冲出来要杀我们,我们为了自保才反击。”程朝扯裂衣襟为丛长立包扎后走过来。
“自保?”
“阿阳,你当皇城是你撒野的地方?上次程忠...”程忠叔怒极反笑。
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喉结滚动间溢出冷笑:“哼!那孽障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如今倒好,又给我惹出这摊子烂事!”
如今父亲年事已高,二哥驻守兖州未归,家中就数他最为年长,这堆烂事只能是他去处理干净。
金吾卫单膝跪地,手中托着染血的人皮:“将军,这是从那些尸体上搜到的。”
程忠叔微微眯眼,人皮上的青黑色刺身是他未曾见过的。
“你们三个都给我滚回程家去,等我回家在和你们算账。”
鎏金兽纹的护腕一挥,指向蜷缩在墙角的幼娘与颤巍巍的钱庄老板:“把这两个带回金吾营!”
“娘亲,不要带走我娘亲!”
怀中的孩童突然放声大哭,稚嫩的嗓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这个坏人!你欺负我娘亲!”
幼娘吓得浑身发抖,手掌慌忙捂住孩童的嘴:“贵人恕罪!贵人恕罪!孩子还小不懂事!”
“娘亲,我不要和你分开!爹爹,爹爹救命!”孩童挣扎着伸出小手,只抓住母亲一缕断发。
幼娘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出声,唯有肩头剧烈颤抖。
“够了,三哥!”
程忠季推开拖拽幼娘的金吾卫,将浑身发抖的母子护在身后:“我随你入金吾营牢房,你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就是!”
“呵,程忠季你还真长本事了。”
刀锋挑起程忠季下颌,寒光映着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你可知妨碍金吾卫办事,按律我可当场将你斩杀。”
“三哥!”
程朝上前死死攥住兄长握刀的手臂:“孩子还小离不开娘亲,要不我和她一起去。”
“胡闹!你们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长安!天子辇舆之地!”
程忠叔甩脱她的手,怒不可遏:“眼下横尸遍野,刺客公然犯禁,你们还当是在后院唱大戏呢!”
“可是...”
她还欲争辩,被兄长暴喝打断:“闭嘴!”
“显山!将她们所有人都带去丢进金吾营牢房里!”
金吾卫令牌撞在甲胄上发出冷硬声响,铁靴重重碾过满地兵刃离去。
金吾卫古显山搀扶起险些跌倒的程朝:“郡主殿下,将军一时气话您别往心里去。属下护送您和程四公子回府。”
“显山,你一直跟着三哥,你最了解他了。”
程朝抬眸看向古显山:“烦请你告知我,三哥最近在朝廷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无事,还请郡主殿下放心。”古显山神色平静,抬手捻去她裙摆的草碎。
无事?
不,四哥有事瞒着她,三哥也是。
无奈此时追问定是并无结果,沉默片刻后,程朝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