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雪下得缠绵,长安城的青瓦白墙披上绒毯。
“阿秋,我给你带了糖炒栗子!”
程府昭华院处,阿秋往铜手炉里添了块炭,忽然听见檐下传来笑声,她转头望去,程朝裹着红色斗篷踏雪而来,发间垂落的珍珠坠子白胜积雪。
“阿秋,你快拿着,还热乎着呢。”她递上怀里用油纸包着的热乎栗子,暖意裹着甜香扑面而来。
阿秋笑着接过栗子,忽瞥见她裙角沾着雪水,忙道:“郡主仔细着了凉,快回院里烤火!”
“我知道啦。”
昭华院内,铜锅里的羊肉汤咕嘟作响,蒸腾的白雾里,萧溯举着筷子和小厮抢最后一块肉。
她挑眉打趣:“我还未回来你们就开饭了?这个院子到底谁是主子。”
“郡主来得正好,这羊蝎子炖得入味......”小丫鬟满嘴油花,含糊不清到。
程朝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汤汁:“你们吃吧,我已在宫中陪官家用过晚膳了。”
暮色渐浓时,雪又大了些。
程朝斜倚朱漆廊柱,握着鎏金手炉看萧溯带着小厮们扫雪,廊下红泥小火炉烧得旺盛,几个小丫鬟围着炭盆翻烤橘子,焦香混着橘气织出暖融融的薄雾。
“看着...”
衣袍上落满雪,萧溯忽然直起腰对那群小厮使了个眼色,圆滚滚的雪球飞出啪地砸在廊下立柱上,飞溅的雪沫沾了小丫鬟们满身。
“萧溯!!!”
“我刚换上的新衣裳!”
“郡主你看看他!”
惊呼声与笑骂声此起彼伏,眨眼间,雪球漫天纷飞廊下廊外混战一片,小丫鬟们你追我赶,绣鞋踩碎薄冰,笑声中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新岁的钟声悄然而至。
...
云外雪,雪中春,初春长安程府门前的槐树枝头抽出嫩绿新芽。
“程四公子,到了。”
车帘掀开,程忠季迈步而下:“有劳。”
他面容清俊,眉眼间蕴着书卷气,在外求学数载,曾经的少年已褪去青涩,周身萦绕着沉稳。
“四哥!”
程朝提裙跑过来,程忠季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阿阳这么多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管事匆匆赶来,恭敬行礼道:“程四公子,将军和夫人正在正厅等您呢。”
程忠季点点头,抬脚往府内走去。
求学这几年,他见过江南的烟雨,领略过塞北的风沙,可无论走到哪里,心底最牵挂的还是这座程府。
见到离家五年的儿子归来,应琼华眼眶泛红,连忙迎上前:“季儿,这些年在外受苦了。”
程忠季躬身行礼:“孩儿不孝,让阿爹阿娘操心了。”
用过接风宴后,程忠季独自漫步在府中。
程朝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兄长染着风霜的眉眼上:“四哥当年负笈远游说要亲见天下黎庶,如今这番游历可有所得?”
程忠季望着远处宫墙飞檐:“阿阳,昔日困于长安时我总道大越王土丰饶,子民皆能安享太平。直到踏出朱雀门那日才惊觉长安城里尚有冻馁之民,更何况那烽火频仍的边陲。”
风掠过廊下铜铃,叮咚声里裹着他低沉的叹息。
他曾见过江南富户斗富时掷碎的玉盏,也目睹过燕云城外稚子抱着饿死的母亲不肯撒手,最是那陛下连年征伐之地,白骨露于野,竟还有人相食以苟活......
以兵削藩真的...
是对的吗。
春夜的长安城笼在薄雾里,程朝裹着玄色斗篷立在角门暗处,看着四哥程忠季的马车碾过满地薄雪,车帘半卷处露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她猜对了,四哥他果然有事瞒着她们...
自白日交谈后,她便察觉兄长眉间凝结着化不开的郁色,此刻见他三更出府,掌心不觉攥紧了袖中短刃。
马蹄声渐远,她翻身跃上墙头踩着青瓦追去,当马车停在城西一处偏僻小院前时,程朝藏身于歪脖子槐树后看到程忠季解下腰间玉佩递给门房。
“吱呀。”
院门打开了,程朝屏住呼吸,四哥来这里见了什么人...
次日晨光斜斜漫过青石板,程朝褪去劲装换了身藕荷色襦裙,竹篮里盛满新摘的玉兰。
四哥,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垂眸立在那扇木门前,沉默半瞬指节轻叩门环上。
“来了!”
门内传来清脆的应答,木门吱呀开启露出妇人半张带着笑纹的脸。
“你是?”
她布衣荆钗,鬓角已略染霜白,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孩童,那孩子手里攥着半截糖葫芦,见了生人便往母亲怀里钻。
“娘子,我是城南卖花的。”
程朝扬起无害的笑,将竹篮往妇人前递了递:“这玉兰可新鲜了,插在瓶里能香上半月呢。”
妇人望着白生生的花朵,眼中泛起柔光:“哟,多好的花儿,只是我家里没什么闲钱......”
“娘子看着面善,这支算我送您的!”
程朝不等她推辞,已将几枝花塞到她手里顺势往院内张望。
院中搭着竹架晾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墙角摆着几盆蔫头耷脑的野花。
“姐姐,我要那个!”孩童突然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肉乎乎的手指指向她的竹篮。
他指的是篮边系着的铃铛。
“给你玩!”
程朝解下铃铛轻轻系在孩子手腕上。
“孩子不懂事,真是不好意思!你且等等我刚做了些米糕,赠予你做谢礼吧。”妇人说着抱着孩子往院内走去。
难道四哥也同三哥一般?!
天爷啊...
她对各位哥哥爱谁娶谁并无意见,只是以光耀门楣为重的族老们恐怕又要捶胸顿足哀嚎一片了。
程朝攥着空竹篮回程府走时,撞见程忠季负手立在幼时私塾大树下。
“四哥在想什么呢。”
她垂眸盯着兄长靴面上未掸净的泥点:“四哥,城西新开了家米糕铺子,味道很是不错。”
“哦?改日倒要去尝尝。”程忠季握书的指节骤然用力,书页在风中哗啦作响。
“我今日去了城西还见着个有趣的事儿。”
余光瞥见兄长睫毛剧烈颤动:“有户人家的娘子为人和善送了我米糕...”
“胡闹!”
程忠季猛地合上书本惊飞枝上雀儿,他意识到失态又放缓了语气:“阿阳,你与她不识怎可随意入口米糕。”
“四哥还有事,你和阿娘说不必等我用晚膳。”
程朝望着程忠季匆匆离去的背影,若四哥真在外面养了外室......
正怔忪间,忽听得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便见萧溯神色慌张大步流星地朝着府门方向奔去。
他素来从容,此刻鬓发微乱,这般失态着实罕见。
“萧溯!”
程朝唤住他,快步上前:“何事如此匆忙?”
萧溯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郡主,长安永安钱庄失火!我正要去查看情况,看看能否帮上忙!!”
“走,带我一同去!”
程朝也顾不上回房换身利落衣衫,提裙便跟着萧溯往府外跑去。
“救火!”
“取水来!”
冲天火光将半边天幕染得猩红,滚滚浓烟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走水了!走水了!”
程朝望着那团吞噬楼阁的烈焰,耳畔充斥着街边摊贩四散奔逃的哀嚎。
永安钱庄...
长安最大的钱庄...
火势借着风势疯长,梁柱倒塌的轰鸣声中,她看见程忠季立在人群外,苍白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火舌。
他死死盯着钱庄匾额上剥落的大字,突然转身撞开拦路的衙役要往火海冲去。
“四哥!”
程朝扑过去拽住他的衣袖,滚烫的气浪险些掀翻她的发簪。
“让开!”程忠季甩开她的手,眼中血丝密布。
重要东西还在里面...
他们的心血...
无数人用命换来的...
“砰!!!”
热浪袭来,钱庄轰然坍塌。
“救火!快救火!”
夜风裹挟着呛鼻的烟硝,将官兵的呼喝声撕成碎片。
东西呢...
程忠季直挺挺跪倒在滚烫的焦土上,衣摆瞬间被火星燎出细密孔洞。
东西呢!
颤抖的手指疯狂扒着混着碎瓦的灰烬,指甲缝里渗出的鲜血将灰白残烬染成暗红。
“四哥,你找什么?!”
程朝死死攥住程忠季血污斑斑的手腕,指腹触到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
“滴答。”
滚烫的泪珠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烫得她心头发颤。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怔愣看清兄长眼底翻涌的绝望,不等她细问,程忠季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来人!”
...
程朝浑身染着呛人的烟味,跌跌撞撞将兄长送回主院。
“郡主且安心,程四公子是因一时火气攻心才会昏厥。”
“那便好。”
请来的郎中施针灌药后,程朝才拖着虚软的步子往自己院落走去。
“这下可怎么才好。”
“我攒了许久的碎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
两个贴身丫鬟抱着装首饰的檀木匣蹲在廊下,小厮攥着账本瘫坐在门槛上,双双脸上泪痕未干。
“郡主!”
瞧见她身影,丫鬟哇哇大哭:“我们存在永安钱庄的体己银子...全没了!“
小厮抽着鼻子:“钱庄老板卷着金银跑了,衙门根本不管...”
萧溯负手立在院中出奇的安静,衣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
他仰起头良久才缓缓阖上眼,睫毛颤动间,一滴晶莹的泪顺着颧骨滚落。
当年他行走江湖时,有个不要命的老秃驴曾咒说他这条命注定是六亲缘薄,此生必定痛失所爱,彼时他嗤笑不以为意,如今才悟...
原来所谓痛失所爱...
不是鲜血淋漓的剜心之痛,而是这般如蚁噬骨绝望无助...
“大家听萧某一句。”
萧溯望着众人满是沮丧与绝望的面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起了眸中那转瞬即逝的悲戚与决绝。
“大家莫要如此灰心丧气。钱财乃身外之物,此番虽失了银子,可好在大家都平平安安,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他看向哭得双眼红肿的小丫鬟们:“姐姐们想想,以往咱们跟着郡主经历过多少风浪,哪一次不是逢凶化吉?这次不过是丢了些银子,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把钱攒回来。”
又转头看向神情颓然的小厮,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手中的账本虽没了钱财记录,但你这记账的本事还在,只要人在还怕以后没银子入账吗?”
没想到最先接受这个噩耗的人居然是萧侍卫,他那般视财如命的人都挺过来了,她们还有什么好哭的。
“萧溯说得对,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能重来!”
“没错,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把钱攒回来!”
萧溯转过身迈步向前,背对她们声音沉稳而有力:“咱们在这程府有郡主的庇佑,只要齐心协力还怕过不下去日子?如今不过是一场大火烧了身外之物,烧不掉是咱们的志气!大家振作起来好好干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钱没了能再赚,可要是没了这股子精气神才是真的输了。”
丫鬟们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松开,小厮们垂落的肩膀也渐渐挺直,众人面面相觑间眸光里重新泛起了生机。
不愧是萧侍卫!
程朝静静地听着萧溯的话,她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众人,这萧溯平日里虽看着大大咧咧,关键时刻竟如此可靠能稳住人心,以前是她...
“啊啊啊啊!”
“不好了!!”
“萧溯上吊自杀了!!!”
惊叫如惊雷炸响。
程朝震惊抬头,萧溯白绫绕颈悬在槐树枝桠间。
“快!快把他放下来!!!!”
众人手忙脚乱解绳子,刚把人拽下来。
萧溯疯了似的扑向另一根树枝:“叫额死咧算咧!额活不成咧!”
小厮抱着他的腰:“大火烧了身外之物,烧不掉是咱们的志气!”
“额滴骨气那就是钱么,钱都莫有咧,还讲撒骨气哩!”萧溯捶地哀嚎。
丫鬟难得好脾气地宽慰他:“这次不过是丢了些银子,咱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把钱攒回来!”
“呵...呵...萧某垂垂老矣...”
程朝疲惫揉着眉心:“好啦好啦,你们的损失往后每月从我私房钱里给你们添补。”
原本还瘫在泥地里的萧溯垂死病中惊坐起,动作利落地掸去衣摆尘土,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损失清单躬身呈上:“早知道郡主菩萨心肠!这是卑职整理的损失明细,请您过目!”
程朝:“......”
庭院陷入诡异的寂静:不愧是萧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