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安十五年,徐琅玕高中探花,往安陵公务。
“......”
轻骑出长安,马车内徐琅玕正闭目养神,忽觉左袂骤紧扯得他踉跄险些摔下去,亏得他眼疾手快按住车辕才稳住身形,他默默深吸一口气。
“......”
马车滚滚,车轮碾碎石,车身陡然一倾,右侧人手中茶盏泼出半盏洇湿了他新做官服,徐琅玕咬住后槽牙深吸两口气。
“我说,我赴安陵履职,你二人跟着作甚?”
扯他衣角的程朝满怀歉意地理顺他皱巴巴的衣角:“哎呀,长安虽好,终是腻烦嘛。”
指尖叩了叩车辕,徐琅玕嫌弃地瞥她一眼:“你三哥若是知晓你跟着我出了长安,只怕真会打断我的腿。”
忆起程忠叔那能一拳打爆人形丈高沙包的拳头,二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我三哥这会儿自顾不暇呢,哪有闲心管我身在何处。”
乞巧节那日,她三哥救了阮家姑娘,可没出几日阮家便气势汹汹杀上门来,阮家主母哭天抢地嚎啕着说三哥毁了她家姑娘的清白,如今她家姑娘寻死觅活嚷着要投湖明志。
阮家咬定是轻薄,惹的她不明真相的阿娘人前连连赔不是,人后抄起军棍将三哥打的全院跑。
阿娘满心委屈,自己这般清清白白的当家主母,怎么就教出个会轻薄姑娘的下流胚子,那架势瞧着是真要把三哥活活打死才肯罢休。
她三哥捂着红肿的屁股哀嚎连连,上蹿下跳哀吼着自己是救了她家姑娘不是耍无赖,况且他跳下去救阮家姑娘是为了她的命,又不是贪图姑娘的年轻身子,自己救人纯粹是救命不是为了娶妻,纵使那日是八旬老妪落水他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救人。
起初,听完三哥前半段话,阿娘的火气消了些许,可听到后半段,又骂三哥言语间对年长娘子不甚尊重,再次抄起军棍打得三哥嗷嗷惨叫。
徐琅玕目光转向泼他一身茶水的李恪,后者赔笑拱手:“徐兄当知,本王是奉命同往。”
长叹掩面,索性不再去看这二人。
他奉旨巡按吏治,轻车简从行半月先抵秀水。
秀水此邑地如其名,乃是依山傍水而建,城中官吏皆以左家为首听其调遣,马车尚未行至城门,远远便瞧见左彭年偕一众属吏候于道旁。
“徐探花...这两位是?”
马车方停,左彭年协总官吏连忙凑上来,见车中另有二客不禁眙愕开口询问。
程朝干净利落地行了个揖礼:“左大人,在下是徐探花的侍卫,呈月。”
李恪紧跟其后,拱手说道:“左大人,在下是探花的师爷,木各。”
“......”
徐琅玕无语凝噎,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那他是不是也得将名讳拆解作余良干。
女侍卫?左彭年目光在程朝与徐琅玕之间来回打转,想不到这徐探花年纪轻轻也贪图美色至此,连右迁都要随身带着美娇娘在侧。
左彭年谦卑道:“二位小友一路辛苦了,下官已在府邸备下薄酒小菜,还望诸位不嫌简陋一同前往,权当是为我们徐探花接风洗尘,如何?”
“左大人美意,琅玕在此先行谢过。”
一行官吏簇拥着他们三人来到左家府邸,水陆八珍罗列满案,秀水饮食多以清淡为主竟也能做出这琳琅满目的佳肴。
左彭年起身为徐琅玕斟酒:“秀水不比长安繁华富庶,还望徐探花海涵。”
徐琅玕笑意浅淡,微微颔首:“左大人客气了,秀水风情,别具韵味。”
李恪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香在舌尖散开,他不禁赞道:“左大人,此酒醇香浓郁,丝毫不输长安佳酿。”
“这酒名为秀水春,是我秀水独有的佳酿。小友既喜爱,改日我便命人送几坛到驿站去供诸位畅饮。”
酒过三巡,忽听堂外传来一阵喧闹。
“诶,小姐您不能进去,大人正在里堂宴请贵客,您可千万别去捣乱呐!”
“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我倒要问问爹爹为何不许我出门!”
伴随着小姑娘气恼的叫嚷声、嬷嬷的劝阻声,还有丫鬟婆子窸窸窣窣拉扯阻拦的声音,左彭年听得直冒冷汗。
“爹爹!我不怕,我就要出门去会会那淫贼,我要叫他知道我左...”
小姑娘横冲直撞还真让她闹进宴会上,程朝见她年纪尚小,不似长安小姑娘梳着端庄发髻,只简单编了两条麻花辫,气鼓鼓地叉着腰,模样甚是娇憨可爱。
“椿安,贵客在此,不等胡闹!”
左彭年吹胡瞪眼一番,小姑娘顿时哑了声,委屈巴巴地跺着脚。
“这位是?”李恪开口问到。
左彭年赔着笑道:“小女椿安顽劣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
椿安,《庄子》有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可见左彭年何其疼爱这位独女。
小姑娘径闯而入,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环顾人群一圈,目光落在程朝身上,脸颊陡然生两团红晕:“这位姐姐生得好美...”
“令爱真是可爱呢。”程朝笑着夸赞。
漂亮的姐姐夸她可爱...哎呀她哪有这么好啦!
左彭年看着自家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女儿忸怩走到人家跟前,脸上还有几分娇羞在内。
“姐姐,你是我爹爹的贵客吗?那你会在府里留多久呀?”小姑娘仰着脸问道。
“小姐认错啦,呈月不过是有幸跟随我家探花大人才来到贵府。”程朝轻笑,刮了一下她的脸蛋。
匆匆赶来的左母连忙抱起女儿,万分惭愧地福身行礼赔罪道:“各位大人勿怪,妾身这便将椿安抱走。”
闹剧散去,满堂尴尬稍解,众人重新把酒言欢。
李恪笑问:“不知令爱口中之事是何意?”
左彭年面露羞恼之色,揉着眉心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出口:“不敢欺瞒徐探花,只是此事着实难以启齿。秀水这几个月竟出了个下流狂徒,这狂徒不盗金银财宝等贵重之物,唯独……唯独……”
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程朝,猛地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后才咬牙说道:“唯独偷闺中女子的肚兜!”
程朝:“......”
徐琅玕:“......”
李恪:“......”
三人一时语塞:这是个有着何等奇怪癖好的小贼!
左彭年瞧了瞧程朝,旋即满面恳切向徐琅玕拱手作揖,祈求道:“唉,此事干系重大,关乎闺中女子清誉。倘若失窃的肚兜流落市面,那些姑娘定觉无颜立身于世。奈何县衙之内并无女捕快当差,我等男子前去调查又诸多不便。若徐探花肯割爱相助,下官斗胆恳请呈姑娘协同查办此案。”
徐琅玕耳尖通红,并未即刻应允而是侧目看向程朝,程朝眼眸明亮点着头。
见她允诺,徐琅玕轻咳一声:“左大人如有需要,呈月定不负所托。”
三人返回驿站稍作休憩,次日,手持左彭年所予调帖着手调查。
“徐大人且看着吧,呈月定不服所托!”
徐琅玕斜睨了她一眼,今日程朝特意换了身干练的劲装,身姿飒爽,腰间还别着一柄官家命人精心打造的轻剑。
首站,他们来到秀水富商刘家,刘家管家弓着腰恭敬地将他们引至刘家小姐的闺楼,因徐琅玕和李恪身为男子多有不便,只能在院外静候。
程朝独自前往姑娘闺房内,闺房里点着安神檀香,墙上挂着巧笑嫣然的仕女图,听到脚步声,刘家小姐吓得蜷缩到床榻内侧:“你是何人?!”
“姑娘莫要惊慌,在下是左大人门下的女官,此次前来是为了查访先前肚兜失窃一案。”
程朝柔声说着,缓步靠近纱幔后裹着月白色中衣的单薄身子。
她坐在床边,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抹着泪:“大人,我家小姐的肚兜是在子时丢失的。”
“子时?你怎会如此确切地知道丢失的时辰?”程朝翻开随身携带的油皮本子,准备记录。
小丫鬟抽抽搭搭解释道:“大人,奴婢绝无记错!那日正好是奴婢守夜,奴婢听到院墙外更夫打更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淫贼闯入和我家小姐发出的尖叫。奴婢赶忙进屋,这才发现小姐放在衣架上的肚兜已然不见踪影。”
程朝看向刘家小姐,轻声询问:“还望小姐莫怪,呈月冒昧问一句,小姐可曾看清那淫贼的模样?”
刘家小姐双手抱住脑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突然尖叫起来,抓起床上的枕头砸向程朝大喊着出去,声音里满是恐惧,程朝懊恼自己刺激到她,连忙退出阁楼。
刘家管家将他们送至门外,徐琅玕看她满脸沮丧,嗤笑道:“若不想查了,本大人倒愿替你去回了这差事。”
李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查案本就不是易事,我们且慢慢来。”
第二家是秀水农户麦家,麦母抹着眼泪将他们带到女儿房外,徐琅玕和李恪在门外站着,程朝走入屋内,麦家女儿正在编稻草,稻草在她灵巧的指尖下变成一只只惟妙惟肖的动物。
程朝拿起一只放在眼前细细观赏,不禁由衷赞叹道:“麦姑娘,你的手很巧。”
麦家女儿冷冷道:“你也是为了调查淫贼的事来的?”
“正是,在下是左大人门下的女官,此次前来是为了查访先前肚兜失窃一案,这是调令贴。”
程朝亮出怀中的调令贴,麦家女儿淡淡瞥了一眼复低头编稻草,她语气平淡:“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想知道什么去衙门翻看记录便是。”
说完,她又冷笑补充道:“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丢了便丢了,难道只因我丢了一件肚兜就能证明我不是个洁身自好的姑娘了?荒谬至极。”
定是先前衙门的衙役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刺激到了麦家女儿才让她如此抗拒与衙门的人交谈。
程朝抿了抿嘴唇,点头说道:“麦姑娘,我刚到秀水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但我认同你说的话。世间女子本就不该被他人的言语所束缚,更何况肚兜、衣裳不过是用来遮体的物件,又怎能与女子的贞洁挂钩呢?”
“既然衙门已经有了记录,那我便不再打扰姑娘了。”言罢,程朝起身正要离开。
“慢着。”
麦家姑娘喊住了她,将刚编好的鹤放入她手中,那鹤栩栩如生正展翅高飞。
程朝万般珍爱收好:“多谢麦姑娘!”
最后一处,他们一行人来到酒坊寡妇连云家。巷口的大娘领着路,一路上大娘不住地打量着徐琅玕和李恪,那眼神中满是嫌弃,瞧得二人一头雾水。
自从丈夫亡故后,连云独自操持着丈夫留下的酒坊。她身段婀娜,眼波流转间透着万种风情,叫人不敢多看几眼,生怕被勾去了魂魄,坊间都戏称她为“酒间西施”,来她酒坊买酒的也大多是男子。
连云验过程朝手中的调令贴,摇曳着腰肢袅袅婷婷走到徐琅玕身前:“哟,这位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我们秀水可是许久都没见过如此好颜色的公子了。”
她衣裳半敞,香肩微露,胸前雪肌若隐若现,一股甜腻的女儿胭脂香扑鼻而来。
“程,呈月。”徐琅玕涨红了脸,慌乱地移开目光。
“呀,姐姐脸上的胭脂教人闻之欲醉呢。”
程朝轻巧拉过连云的手臂,护着她轻盈地旋转半圈,待连云站稳,程朝已闪身挡在徐琅玕身前,笑眯眯地看向连云。
“呵。”
连云倒也不生气,转而笑吟吟地打量起一旁的李恪,正欲靠近,李恪一甩折扇隔开二人。
这一幕引得酒坊内的女工们齐声大笑,那爽朗的笑声惹的徐琅玕与李恪的耳垂愈发绯红。
连云接过女工递过来的酒水轻抿一口,朱唇微启:“小娃娃们,你们也是为了调查肚兜那件事来的吧。”
程朝取出油皮本子,正色道:“正是,还请娘子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呈月。”
“那日啊...”
连云微微眯眼,像醉在酒香里:“那日深夜,妾身正欲关门歇息,他敲响了妾身的院门。妾身问小郎君所为何事,他说闻着娘子的酒香,特来酒坊买酒……”
太好了,连云见过那个淫贼!程朝心中一喜,急忙追问:“你可看清他长的什么模样?!”
连云思索片刻,道:“他呀,生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妾身拉着他的衣袖进了酒坊,我们在月下一同调制秀水春...”
“然后呢?”程朝眨着懵懂的双眼。
“然后呀?”
连云忽然掩唇娇笑,凑近程朝耳边暧昧地低语:“然后,他突然将妾身扑倒在地,就在大人脚下的这个地方哦,他的手解开了妾身的衣裳,亲手拽出了妾身的紫色肚兜……”
“啪嗒!”
油皮本子从程朝手中滑落,她仿佛被定住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红得发烫。
徐琅玕像是猜到了连云在程朝耳边说了什么,一把拉住程朝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厉声呵斥道:“连云休得胡言乱语!我等奉命查案,你只需如实告知该说之事!”
连云面露委屈之色,娇嗔:“冤枉啊大人,妾身说的可都是那日发生的实情呀,大人这般凶巴巴的会吓到妾身的。”
程朝回过神来,直觉告诉她,连云没有骗她。
“多谢娘子相告,我等不再过多叨扰。”程朝轻声说道。
她捡起地上的油皮本子,目光缓缓扫向这间酒坊,酒坊内来来往往制酒调酒的皆是妇人,再看连云的衣裳,细细端详人皆可知并非是她故意骚搜弄姿露出肌肤,实乃衣裳款式使然,至于她那丰胸细腰皆是父母所生,怎能成为他人诟病她的理由呢?
她断定,连云绝不是街上众人所传的那种不安分整日勾搭汉子的狐狸精。
世间女子岂非容止孝恭一辙可拘,女子百态,自有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