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棠池的春天是被晨雾唤醒的。轻纱般的薄雾笼罩水面,将九曲桥蜿蜒的轮廓晕染成朦胧的黛青色,远处的湖心亭若隐若现,恍若浮在云间的琼楼。待朝阳刺破云层,金光便顺着柳枝倾泻而下,在水面碎成万点银鳞,锦鲤游过时搅起粼粼波光,宛如撒了满池碎钻。
池畔的垂柳最是多情,新发的嫩芽裹着鹅黄,垂丝在风里轻摆,时不时扫过水面,引得涟漪一圈圈荡开。岸边的海棠开得正盛,胭脂色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阶上,与嫩绿的青苔相映成趣。偶有几瓣飘进池中,便成了锦鲤追逐的玩物,惊起\"哗啦\"水声。
浅草在石板缝里探出头来,草尖还凝着晶莹的露珠,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不知谁家的风筝落在对岸柳梢,靛蓝的蝶翼在春风中轻轻颤动。空气中浮动着新泥的清香、海棠的甜腻,混着水汽,酿成一坛醉人的春酒。连池边的芦苇也抽出嫩绿的新芽,在暖阳里舒展腰肢,与摇曳的蒲公英絮语着春日的私语。
曲棠池笼着层薄纱似的雾气,九岁的商若棠提着浅蓝色襦裙,裙摆绣着的铃兰花沾着晨露,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她发间系着同色绸带,垂落的流苏随着蹦跳的步子轻晃,惊起池边几株垂柳的嫩芽。
\"青雀,快来看!\"商若棠忽然蹲在石栏边,羊脂玉般的小手扒着栏杆,杏眼瞪得溜圆。身旁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青雀急忙放下手中的竹篮,踮脚望去,只见池中锦鲤正簇拥着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打转,鳞光与胭脂色搅碎在碧波里。
商若棠咯咯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小把炒米,雪白的米粒撒下去的瞬间,池面炸开朵朵银花。几条胆大的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她圆润的脸颊上,她也不恼,反而伸手去接飘落的海棠,粉扑扑的指尖捏着半片花瓣,转头问青雀:\"像不像娘亲簪子上的玛瑙?\"
青雀从竹篮里取出团扇替她遮阳,扇面上新绘的并蒂莲还带着墨香:\"小姐的眼睛才像玛瑙呢!\"商若棠被夸得眉眼弯弯,忽然瞥见对岸有株垂丝海棠开得正好,发间绸带一扬,便提着裙摆往九曲桥跑去,浅蓝色的身影掠过朱红桥栏,惊起芦苇丛中一对白鹭。
青雀抱着竹篮小跑着追上去,远远见自家小姐已经攀着海棠枝,踮脚去够最高处的花串。浅蓝色裙摆被风掀起,露出绣着蝴蝶的月白色里衬,倒比枝头的海棠还要灵动三分。
\"小姐当心!\"青雀话音未落,商若棠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去。千钧一发之际,她腰间猛地一紧,被人稳稳拽住。转头望去,竟是常来府上做客的表兄宋明珏。只见他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此刻正单手抓着海棠枝,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商若棠的腰。
\"表兄!\"商若棠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窘。宋明珏将她轻轻放下,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这么皮,若是摔着了,舅舅舅妈可要心疼死了。\"说着,他利落地爬上树,折下开满花朵的枝条,\"给,想要便和我说,何苦自己冒险。\"
商若棠接过花枝,鼻尖萦绕着海棠清甜的香气,忽然狡黠一笑:\"表兄帮我摘花,可要帮人帮到底!\"说着,踮脚将花枝举到宋明珏面前,\"帮我编个花环好不好?你去年编的那只,我还收在妆奁里呢!\"
宋明珏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接过花枝坐下。他修长的手指穿梭在花枝间,不一会儿,一个缀满海棠的花环便编成了。商若棠迫不及待地戴在头上,转头问青雀:\"好看吗?\"青雀正要点头,却见宋明珏伸手将她发间歪斜的绸带系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飞了花间的蝶。
此时日头渐高,雾气散尽,曲棠池的景色愈发清晰。商若棠突发奇想,拉着宋明珏和青雀来到池边的芦苇丛。\"我们玩捉迷藏吧!\"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先藏,你们数到一百再找我!\"不等两人回应,便提着裙摆钻进了芦苇深处。
宋明珏和青雀相视一笑,开始慢慢数数。等数到一百,却发现商若棠早已没了踪影。两人分头寻找,青雀找遍了假山石后和亭台楼阁,都不见人影。正着急时,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笑声从芦苇丛中传来。
拨开芦苇,只见商若棠蹲在一处小水洼旁,手里举着根细枝,正聚精会神地逗弄水洼里的小蝌蚪。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睫毛根根分明,浅蓝色的裙摆上沾着些许草屑,却无损她的可爱。
\"原来你在这儿!\"青雀又气又笑,\"找得我们好苦!\"商若棠却不慌不忙,指着水洼道:\"你看这些小蝌蚪多有趣,黑黑的身子,摆着小尾巴游来游去。\"说着,转头看向宋明珏,\"表兄,我们把它们养起来好不好?\"
宋明珏蹲下身,认真道:\"这些小蝌蚪长大了要变成青蛙,帮我们捉害虫呢。若是养起来,它们就不能去池塘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商若棠听了,虽然有些不舍,还是点点头:\"那我们送它们回家吧。\"
夕阳西下时,曲棠池被染成了橙红色。商若棠戴着海棠花环,手里抱着装满花瓣的竹篮,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宋明珏和青雀跟在她身后,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下次还要来玩。微风拂过,池边的垂柳轻轻摇曳,仿佛也在诉说着这一日的欢乐。
暮色渐浓,商若棠忽然驻足,指着天边被晚霞浸染的云絮惊呼:“快看!像不像爹爹书房里那幅《洛神赋图》里的锦缎?”她踮脚去够空中飘落的海棠花瓣,却不想脚下被碎石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宋明珏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却因惯性两人双双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
商若棠仰头望去,只见宋明珏耳尖泛红,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春日的晚风裹挟着海棠香掠过,他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歪了,几缕墨发垂落下来,在暮色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表、表兄的样子,倒像个落难书生。”她憋不住笑,伸手去扶正他的发冠,指尖不小心擦过他滚烫的脸颊。
青雀在一旁红着脸轻咳两声,提醒道:“小姐,该回府了,再不回去夫人可要担心了。”商若棠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发现裙摆不知何时沾了大片草渍。她耷拉着脑袋,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糟了,娘亲定会罚我的。”
宋明珏见状,解下外衫披在她肩上,温声道:“用我的衣裳遮着,旁人便瞧不见了。”商若棠眨着大眼睛,突然狡黠一笑:“表兄这么护着我,莫不是怕我被罚,没人陪你放风筝了?”说着,她从青雀手中抢过竹篮,掏出半块桂花糕塞进宋明珏手里,“喏,就当是谢礼!”
三人沿着曲径往府中走去,商若棠突然停在一棵老海棠树下。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发间的花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表兄,青雀,我们在这儿许个愿吧!”她双手合十,对着满树繁花喃喃道,“愿来年春日,我们还能一起来曲棠池玩,愿爹爹娘亲身体康健,愿……”她偷偷瞥了眼宋明珏,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愿所有好玩的事,都永远不会散。”
宋明珏望着她认真的模样,喉间涌上莫名的酸涩。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泥土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好,我们拉钩。”两根稚嫩的手指勾在一起,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银光。
回到府中,商若棠蹑手蹑脚地往闺房走,却在回廊转角撞见了提着灯笼来找她的母亲。她下意识往宋明珏身后躲,却见母亲并未发怒,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瞧瞧这一身,又是爬树又是打滚的。”说着,目光落在宋明珏披在她身上的外衫,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夜深人静时,商若棠躺在床上,望着枕边新编的海棠花环发呆。窗外的海棠花瓣仍在簌簌飘落,她轻轻握住发间的银蝶发饰——那是去年生辰宋明珏送的礼物。月光漫过窗棂,将她的影子与摇曳的海棠花枝叠在一起,恍惚间,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后,自己依然能与重要的人,共赏这满池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