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裹着槐花香,将青石板路洇成黛青色。商若棠倚在朱漆马车的软榻上,藕荷色纱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巷口新抽芽的垂柳,枝条在雨雾中轻轻摇晃,宛如少女垂落的发丝。宋明珏身披玄色油布雨氅,骑在枣红马上随侍车侧,藏青色劲装的下摆被雨水打湿,紧贴着修长的小腿,腰间短刃的暗红穗子在雨帘中若隐若现。
转过三道垂花门,商府朱红大门上的铜钉在雨幕里泛着冷光。门房瞥见马车,立刻撑起油纸伞小跑上前:“表少爷、小姐可算来了,老爷昨儿还念叨呢!”宋明珏翻身下马,伸手搀扶商若棠时,指尖擦过她微凉的手腕,隔着纱衣都能感受到她的紧张。
穿过种满西府海棠的庭院,花瓣被雨水打落在青石板上,铺成一条蜿蜒的胭脂路。商若棠望着正厅屋檐下悬挂的白玉兰灯,忽然顿住脚步。那盏灯是她及笄那年爹爹亲手所制,灯罩上的彩绘早已褪色,却依旧固执地守着往昔的温柔。
“阿棠别怕。”宋明珏压低声音,玄色雨氅下摆扫过她的裙裾,“有我在。”他刻意将“我”字咬得极重,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上次随她归家,还是以护卫身份,如今却能光明正大地以表兄自居,这份隐秘的雀跃,连春雨都浇不灭。
正厅内檀香袅袅,二品官员商承钧端坐在太师椅上,蟒纹补服的金线在烛火下微微晃动。夫人握着帕子迎上来,看见女儿鬓边沾着的雨丝,眼眶立刻红了:“瞧瞧,衣裳都湿了,快让厨房煮碗姜汤。”宋明珏适时递上怀中的油纸包:“舅母,这是城南老字号的玫瑰茯苓糕,表妹最爱吃的。”
商若棠垂眸不语,余光却瞥见爹爹案头堆积的公文,最上方的密函封皮印着“边关急报”。她心头一颤,想起陆瑾康近日提及的战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宋明珏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与商承钧寒暄:“舅舅近日可还康健?听说新得了把龙泉剑?”
用过晚膳,雨势渐歇。商若棠借口消食,带着宋明珏走向后花园。月光穿透云层,在积水上投下斑驳树影。行至九曲回廊,她突然停步:“阿兄,爹爹的脸色...比上次更差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宋明珏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很想伸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湿润,却只能握紧栏杆:“放心,有我盯着。”藏青衣袖下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那是前日替她探查商府周边暗桩时留下的,此刻却觉得,这样的疼痛,能换来她的安心,倒也值得。
忽然,一阵夜风卷起满地残花,商若棠的纱衣被吹得紧贴后背。宋明珏立刻解下雨氅披在她身上,熟悉的雪松香混着雨水气息将她包裹。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织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惊碎了这短暂的旖旎。
更鼓沉沉敲过二更,商府西厢房的窗棂透出昏黄烛火。商若棠蜷缩在檀木榻上,望着推门而入的父亲——蟒纹补服已换成家常的月白棉袍,玉带换成了柔软的丝绦,可眉峰间凝结的倦意,却比白日里更显深重。
“还没歇?”商承钧伸手拢了拢女儿滑落的锦被,指尖触到她鬓边未干的雨丝,眼底泛起疼惜,“春雨最是恼人,怎不多披件衣裳?”他在榻边矮凳落座,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芯爆响微微晃动,倒像是年轻时在边疆见过的,被风吹动的战旗。
商若棠往父亲膝边蹭了蹭,忽然瞥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记忆里那个总把她扛在肩头的挺拔身影,不知何时竟也有了佝偻的弧度。“爹爹,我的名字...真是取自《诗经》?”她故意拖长尾音,像幼时撒娇讨要糖糕般晃着父亲的衣袖。
商承钧眼底漫起笑意,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十八年,从她扎着羊角辫,到如今青丝如瀑。“那年你娘怀胎七月,我刚从蜀地任上归来。”他的声音变得悠远,烛火映着他眼角的细纹,“蜀地多海棠,花开时如云似霞,可我总觉得,都不及你娘窗前那株夜光兰。”
商若棠睁大杏眼,睫毛上还沾着方才的水汽。她知道母亲偏爱夜光兰,却不知这花背后藏着这样的故事。“你出生那日,正巧下着细雨。”商承钧的手指轻轻拂过女儿眉心的朱砂痣,“我抱着皱巴巴的你站在廊下,看着夜光兰在雨中摇曳,突然想起《诗经》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便取了‘棠’字。又想着你娘爱兰,就添了个‘若’字。”
榻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笃笃——”,惊得梁间燕巢轻轻晃动。商若棠将脸埋进父亲掌心,闻到熟悉的墨香混着淡淡的药味。她忽然想起宋明珏说过,爹爹案头总摆着提神的苦丁茶,深夜批改公文时,常常要靠丹药支撑。
“那你和娘...又是如何相识的?”她仰起脸,杏眼里盛满好奇。商承钧愣了愣,继而笑出声,笑声惊得烛火轻轻跳跃。他望着女儿与妻子七分相似的眉眼,思绪飘回二十年前的江南。
“那时我还是个穷书生,在杭州书院念书。”他摩挲着女儿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成亲二十周年时,他托人从缅甸寻来的料子,“你娘跟着外祖来上香,偏偏遇上暴雨。我见她在山门前躲雨,裙摆都湿透了,便把伞递了过去。”
商若棠想象着年轻时的父亲,白衣胜雪,将油纸伞举在娘亲头顶。那时的月光,想必也如今夜这般温柔吧?“可娘说,是你故意撞翻她的灯笼!”她狡黠地眨眨眼,鬓边的萤石簪子跟着晃动。
商承钧老脸一红,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小孩子家,听风就是雨。”他想起那日,自己明明是被她鬓边的夜光兰吸引,鬼使神差地多走了几步,才撞翻了灯笼。火光中,她受惊的模样,比任何诗词都动人。
“后来呢?”商若棠拽着父亲的衣袖追问,像缠着听故事的稚童。商承钧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辫,续道:“后来啊,我常去你外祖家的医馆‘看病’。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想再见见她。有次发了高烧,迷糊中抓住她的手,竟以为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烛泪顺着铜烛台蜿蜒而下,凝成暗红的珠。商若棠望着父亲说起母亲时,眼角眉梢绽放的温柔,忽然想起白日里宋明珏替她撑伞的模样。原来最深的情意,不是轰轰烈烈,而是这般藏在岁月里的细水长流。
“你娘性子倔,总说我是登徒子。”商承钧的声音里满是宠溺,“可我知道,她偷偷给我煎的药,总比旁人的多放三分糖。那年科考,我在京城病倒,是她瞒着外祖,带着药箱,孤身北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轻轻敲打窗棂。商若棠往父亲怀里钻了钻,听着他讲述成亲那日,娘亲红盖头下羞涩的模样;讲述她怀胎时,半夜想吃城西的桂花糕,自己冒雨去买;讲述女儿出生时,他抱着小小的她,在产房外转了整整三个时辰。
“如今想来,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们娘俩。”商承钧的声音突然哽咽,“这些年忙于公务,陪你们的时间太少。”他的手掌覆上女儿手背,粗糙的茧子蹭过她细腻的肌肤,“阿棠,莫要学爹爹。寻个能护你周全,又肯花时间陪你的人。”
商若棠鼻尖发酸,想起宋明珏在雨中的守候,想起陆瑾康弹琴时望向她的眼神,想起余麒临温雅的笑。原来爱有千万种模样,而她何其有幸,能被这般珍视。“爹爹,你和娘就是我的榜样。”她将脸贴在父亲胸口,听着沉稳的心跳声,“我也想...寻一段,像你们这般,经得起风雨的情意。”
更鼓敲过三更,商承钧轻轻替女儿掖好被角。烛光下,她恬静的睡颜与当年襁褓中的模样渐渐重叠。他弯腰吹熄烛火,转身时,衣角扫过矮凳上女儿落下的萤石簪——那簪子上的碎萤石,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倒像是当年她娘鬓边,那朵永不凋零的夜光兰。
陆瑾康独坐在王府书房,鎏金兽首烛台将案牍染成暖黄,可满室摇曳的光影里,唯缺那抹灵动的身影。他摩挲着案头的夜光兰玉佩,指腹抚过裂痕处微微凸起的纹路,恍惚间又回到商若棠将玉佩别在他腰间的那日——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比春日最娇艳的樱花更灼人眼。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得他猛然抬头。窗外细雨如丝,将庭院里的樱花打得七零八落,残瓣漂浮在积水中,像极了那日她鬓边颤动的萤石簪。他下意识伸手去够,却只触到满手湿冷的空气,喉间泛起苦笑——何时起,连相思都成了这般狼狈的模样?
“世子,该用安神汤了。”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陆瑾康捏扁手中的宣纸,上面凌乱的字迹洇着水渍,依稀可辨“小蝴蝶”三字。药碗搁在案上的声响惊飞梁间燕雀,他望着升腾的热气,忽然想起商若棠嗔怪他不肯喝药的模样。那时她总会折下夜光兰插在药碗边,说花香能解苦味,可如今药汤再浓,也化不开心底的涩意。
雨势渐急,窗棂被打得噼啪作响。陆瑾康起身推开雕花窗,冷风裹挟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却不及记忆里她身上的玉兰香清甜。他想起商府门前那株西府海棠,若是她在,定会踮脚去够最高处的花枝,而他必然会像无数次那样,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托起。
踱步至琴房,冰弦琴上落了层薄灰。指尖抚过琴弦的瞬间,《春江月》的旋律在心底响起,却再也奏不出那日的轻快。他忽然抓起琴谱撕碎,雪白的纸片如蝶纷飞,最后落在琴面,盖住了商若棠曾用胭脂笔圈出的曲谱批注。
更鼓沉沉敲过三更,陆瑾康倚在榻上,望着帐顶暗纹出了神。恍惚间,商若棠提着裙裾从月光里走来,淡粉色襦裙沾满夜露,杏眼含着笑意嗔他:“又熬夜?”他猛地伸手去抓,却只攥住冰凉的锦被。翻身面向内侧,额角抵着绣满缠枝莲纹的软枕——那是她亲手所绣,针脚虽歪歪扭扭,却是他最珍视的物件。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落。陆瑾康起身推开房门,满地积水映着天上残月。他望着自己在水中破碎的倒影,忽然想起宋明珏看商若棠时眼底的炽热。那个总与他争锋的少年,此刻或许正陪着她在商府的回廊下躲雨,替她拂去肩头的花瓣,就像他无数次渴望做的那样。
书房案头的沙漏悄然流尽,陆瑾康捡起撕碎的琴谱残片,在月光下拼凑。沾着墨汁的指尖微微发颤,却固执地将每一片都对齐——正如他对她的心意,纵使被现实撕得支离破碎,也仍存着拼完整的心念。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将琴谱复原,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小蝴蝶”三个字在晨光中,晕开淡淡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