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钦差李凤翔和新建伯王先通,安海镇郑府那座装饰得如同王宫般的大堂之内,方才还弥漫着的、刻意营造出来的恭敬与热络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芝龙缓缓坐回主位,脸上的笑容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凝重。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底下,他的几位心腹兄弟和族人,如郑鸿奎、郑芝虎、郑芝豹等人,则显得有些兴奋和按捺不住。
“大哥!” 性子最急的郑鸿奎率先开口,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加封总督,又晋左都督!这可是正一品的武官极衔啊!看来京师那位皇帝,是真的山穷水尽,不得不倚重我们郑家了!”
“是啊大哥!” 郑芝虎也咧着大嘴笑道,“这下好了!看以后福建、广东地面上,哪个不长眼的文官还敢弹劾我们通番走私?有了总督和左都督的名头,咱们行事就更方便了!”
“依我看,” 另一位族人更是大胆预测,“凭大哥此次处理澳门葡夷之功,将来封侯拜将,甚至世袭罔替,也未可知啊!咱们郑家的地位,算是彻底稳固了!”
众人纷纷开口恭维,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和对家族势力进一步扩张的期盼。
然而,郑芝龙听着这些恭维之词,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你们……高兴得太早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大哥何出此言?” 郑鸿奎不解。
“你们以为,这总督和左都督的官衔,是那么好拿的吗?” 郑芝龙冷哼一声,“当今这位陛下,心思深沉,手段酷烈,绝非易与之辈!他突然给如此重恩,又将澳门葡夷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我,其用意……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恩宠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风险和皇帝的试探。
他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话锋一转,问道:“南京那边,福松(郑成功乳名)近况如何?学业可有进境?与那些复社文人,可还有往来?” 他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个寄予厚望的长子,在如今这个政治漩涡中心的处境。
郑鸿奎连忙回禀:“大哥放心,福松在南京一切安好。只是……前些日子,南京国子监祭酒、复社领袖钱谦益先生,极为赏识福松的才华,还特意为他改名为‘森’,赐字‘大木’,寓意‘木秀于林、国家栋梁’……”
“胡闹!” 没等郑鸿奎说完,郑芝龙便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钱谦益?!复社领袖?!东林党魁?!陛下正在京师大肆清洗东林复社余孽,他钱谦益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儿改名赐字?!这是什么意思?!是嫌我郑家死得不够快,想把我们彻底绑上他们那条快要沉没的破船吗?!”
他厉声道:“立刻传我的话给福松!让他即刻起,断绝与钱谦益及所有复社、东林党人的往来!一个都不许见!若有违背,家法处置!”
“还有!”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告诉他,不必再去国子监了!让他立刻!马上!去拜新任南京吏部尚书马士英为师!磕头拜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郑森,是马大人的人!” 陛下既然重用马士英来整顿南都、对抗东林,那他郑家,就必须立刻、毫不犹豫地站队!绝不能有半分含糊!
他又补充道:“另外,吩咐下去!我们自家的人,最近行事要低调!若有北直隶口音的官员、或是厂卫的人前来,务必以礼相待,谨慎应对!切莫惹是生非!”
一番雷厉风行的指令下达完毕,郑芝龙才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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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直侍立在旁的首席幕僚顾大瑄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那……朝廷交代的,处理澳门葡夷之事……您打算如何应对?是否……真要如圣旨所言,先礼后兵?”
郑芝龙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的方向,陷入了沉默。
郑鸿奎见状,立刻对旁边的几位水师将领使了个眼色,沉声道:“传令下去!立刻从水师各营中,抽调福船、广船、鸟船等中型以上战船一百艘!配齐炮手、水兵、粮草、弹药!所有舰船,三日内必须整备完毕!随时听候主公号令……亲赴澳门!”
虽然郑芝龙没有明说,但这个命令,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接受了皇帝的任命,并且,准备用他强大的水师,来“处理”澳门的问题!至于具体是“礼”还是“兵”,恐怕就要看那些葡萄牙人,识不识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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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芝龙,这位崛起于草莽、纵横于东南海上的枭雄,他的实力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明朝总兵的范畴。早年他剿灭了盘踞在广东沿海的大海盗刘香,便基本统一了东南沿海的海上势力。如今,他麾下名义上归属明廷的水师,实则已是他的私人舰队,拥有各类大小战船上千艘!其势力范围,覆盖了从日本、朝鲜到南洋各国的广阔海域。所有往来于此的外国商船,无论是荷兰人、西班牙人还是英国人,都必须悬挂郑家的令旗,并缴纳高额的“保护费”,方能保得平安。他通过垄断海上贸易和收取保护费,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
虽然名义上,他还是大明朝廷册封的福建海防总督,但实际上,朝廷对他早已失去了有效的控制,甚至在很多时候,还需要倚重他的力量来维持东南沿海的稳定。此次崇祯皇帝破格加封,并委以处理澳门事务的全权,更是凸显了朝廷对他的依赖。而郑芝龙此次调集百艘主力战船的举动,也立刻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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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澳门,也正处于一场内部的风暴之中。
葡萄牙人强占澳门,已有近百年历史。在明朝国力强盛的早期,朝廷对这些“红毛番”的管控是极其严厉的,广东地方官府不仅限制其活动范围,更数次动用军事力量进行打击,迫使他们不得不遵守大明的法度。甚至葡萄牙本国的法律,也明文规定,在澳门的葡人必须遵守中国官府的管辖。
然而,随着明末国力衰退,战乱频仍,财政崩溃,朝廷对澳门的监管早已是有心无力。与此同时,遥远的葡萄牙本土,也因刚刚摆脱西班牙的统治、与西班牙进行独立战争而陷入内乱,对其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力大大减弱。
内外交困之下,澳门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开始加剧。就在不久之前,新上任的、立场相对温和、主张维持与明朝友好关系的澳门总督,竟被其麾下一位野心勃勃、手段强硬的总兵官亚马留发动了一场内部政变,被强行驱逐!如今,整个澳门的军政大权,已完全落入了这位极具侵略性的亚马留手中!
亚马留掌控澳门之后,一改前任的策略,开始推行强硬的、甚至可以说是侵略性的政策。他不仅大肆驱逐居住在澳门的华人百姓,强占土地,更下令扣押前往澳门处理事务的明朝官员,并向明廷提出了那些诸如重修城防、明军撤防、永久免租、甚至驻兵广州城外等一系列极其无理的、近乎于要求完全自治乃至独立的要求!
这,便是此次崇祯皇帝决意要郑芝龙“处理”澳门问题的直接导火索。一个野心勃勃的海上枭雄,一个刚刚通过内部政变上台、推行强硬侵略政策的葡萄牙殖民头目,一场关乎主权、贸易和尊严的冲突,即将在濠镜澳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猛烈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