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夜风,带着塞外的寒意,刮过空旷的街道。洪承畴紧了紧衣领,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府的路上,白日里多尔衮那看似随意的问话,此刻依然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总感觉背后有人,那是一种久经官场、历经生死后磨砺出的直觉。他倏地停步,猛然回头望去,长街尽头,除了风卷起几片枯叶,便只有一队按时巡逻的八旗兵丁打着灯笼走过,再无他物。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静得有些可怕。
“是自己多心了吗?” 洪承畴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可就在转过身的刹那,他额角却有冷汗滑落。方才,绝对没错,就在那昏暗的街角,一个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逝!是摄政王府的包衣奴才?是多尔公里尔衮安插的眼线?他不敢深想,在这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任何一丝猜忌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为了不暴露内心的惊惧,他强迫自己维持着之前的步速,不疾不徐。甚至在路过一名相熟的汉军旗巡逻兵时,还特意停下来,貌似闲适地与其寒暄了几句,问他夜里冷不冷,家里是否安好。那小兵见洪大人如此和蔼,自然是受宠若惊,连连躬身行礼,丝毫未察觉这位封疆大吏内心的波涛汹涌。
终于回到府邸,洪承畴屏退左右,在下人关上大门的那一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吩咐:“关紧了!今晚谁来也不见!”
他快步穿过庭院,径直回到书房,将门窗一一关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当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桌时,瞳孔却猛地收缩——桌案之上,赫然放着一封没有任何标记的信!
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内衫。谁?到底是谁,能在他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他立刻走到门窗边,屏息凝神,仔细探听,确认外面毫无动静,才回到桌前。他拿起那封信,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拆开了。
信上的字迹潦草,内容隐晦,似乎是用某种约定好的暗语写成。洪承畴凝神细读,脸色由惊转疑,最后变得异常凝重,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深思。他反复看了几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良久,他走到烛台前,将信纸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火光熄灭,书房重归昏暗,只有洪承畴那双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眼睛,以及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神情,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
翌日清晨,德政殿。
摄政王多尔公里尔衮奉“皇上”福临之名,召集八旗议政王公贝勒及满汉大臣,共商南征大计。接到旨意的众人,大多不敢怠慢,像阿济格、图尔格、鳌拜等人,早早便赶到了殿外等候,生怕迟到而触怒了这位权势日重的摄政王。
唯有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两位老王爷,依旧不紧不慢,掐着时辰才踱步入殿。多尔公里尔衮见状,眼中虽闪过一丝不快,但脸上依旧挂着热情的笑容,亲自起身相迎,给足了面子。他深知代善在八旗中的威望和这位老王爷的城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与其发生正面冲突。
待众人落座,礼毕,多尔公里尔衮便率先出列,对着御座上的小皇帝(实则是说给众人听)奏道:“启奏皇上!南朝密报,流贼李自成已将明朝主力牵制于山西宁武关一线,明廷内部空虚,京师震动。此诚乃天赐良机,是我大清取代明朝、入主中原的绝佳时机!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起八旗大军,挥师南下!”
六岁的福临眨巴着眼睛,看向身旁的母亲。孝庄太后布木布泰微微颔首,开口道:“南征乃国之大计,关系甚重。此事,还是请摄政王与诸位王公大臣仔细商议,最后由摄政王定夺吧。”
这话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太后这话也太直接了,完全是将他们这些议政王公当成了摆设!但慑于多尔公里尔衮的威势,终究无人敢公开质疑。
多尔公里尔衮故作谦逊地笑了笑:“太后如此信任,臣惶恐之至。不过,此事还需集思广益才是。诸位王公大臣,不妨畅所欲言,拿出个万全之策。时不我待啊。”
话音刚落,图尔格便忍不住跳了出来,粗声大气地嚷道:“摄政王!太后都说了让你定了!还议个什么劲儿?这大清的国策,你一人说了算不就得了?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豪格(肃亲王)连忙出声呵斥:“图尔格!休得无礼!还不向摄政王和太后请罪!” 随即又转向御座方向,“当心太后震怒,诛你九族!”
图尔格也自知失言,连忙跪地请罪。豪格虽呵斥了图尔格,脸上却难掩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显然对图尔格顶撞多尔公里尔衮感到十分痛快。
多尔公里尔衮强压下怒火,面上依旧淡淡微笑:“肃亲王言重了。太后仁慈,岂会因此小事动怒。”
孝庄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将目光转向范文程:“范先生智计过人,想必对此南征方略,早有腹稿了吧?”
范文程精神一振,立刻上前呈上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奏疏在众人手中传阅,其中详述了南征的战略、后勤、安民等各项事宜。
众人刚看完,英亲王阿济格便不耐烦地嚷道:“范先生这计策太慢了!集结兵马就要一个月!依我说,给老子三千铁骑,半个月内,保证拿下山海关,把吴三桂那小子的脑袋拧下来献给摄政王!” 他言语间依旧只提多尔公里尔衮。
“英亲王未免太过轻敌了。” 老亲王代善终于开口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山海关之坚固,关宁铁骑之精锐,太宗皇帝在时都不敢轻言必胜。英亲王仅凭三千骑就想半月破关?怕是痴人说梦!”
两红旗的王公也纷纷附和代善,对阿济格冷嘲热讽。多尔公里尔衮见状,只得再次出来打圆场,好好的议政大会,又变成了八旗内部的互相攻讦。
孝庄眉头紧锁,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落在了角落里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洪承畴身上,突然提高音量道:“洪先生曾任明朝蓟辽总督,对此边防军务最为熟悉,不知有何高见?”
“啊?” 洪承畴猛地一惊,没想到火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他暗骂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启奏太后,启奏摄政王……臣……臣以为,范先生之策已然周全……具体细节,臣昨夜已与摄政王私下探讨过了。您……您还是问摄政王吧。”
“老狐狸!” 孝庄心中暗骂一句。
只听多尔公里尔衮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朗声道:“既然洪先生也无异议,且范先生方略周详,那此事……便依计而行!”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为这场充满了机锋与争斗的议政大会,画上了句号。南征的箭,已然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