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夜色如墨。
沈薇薇指尖拂过那张精细的地图,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那枚玄鸟令牌上。
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墨九霄身上那种难以捉摸的寒意。
地图,标示着商路,甚至有几条隐秘到近乎禁忌的路线。
令牌,不知其用,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送来这些,是示好?是拉拢?还是更深层的试探?
“借款生利,为国分忧。”
她送出的八个字,是他早已预料到的棋路,还是她自作聪明的投石问路?
琉璃。
这两个字,是她深思熟虑后,为自己这步险棋选定的落子之处。
此物晶莹剔透,可塑万形,贵重却非民生必需,不易触动朝廷根本。
更重要的是,其烧制之法,若能推陈出新,潜力无穷。
既能快速聚拢财富,向皇帝交差,又能以此为起点,编织属于自己的商业网络。
只是,启动需要银钱,需要技艺精湛的工匠,更需要打通关节的渠道。
墨九霄,便是她能想到的,最快也最险的一条捷径。
门外传来刘伯压低的脚步声。
“小姐。”
“如何?”沈薇薇抬眸。
刘伯神色复杂,递上一张素白信笺,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墨公子那边回话了。”
“他并未亲自回复,是…他身边那位姓风的管事派人送来的。”
“约小姐明日午时,在城西‘七巧阁’一见。”
七巧阁?
沈薇薇眉头微蹙。
那地方她听说过,是京中有名的奇珍异宝汇聚之地,背后东家神秘,等闲人进不去。
墨九霄选在那里见面,是何用意?
“他可有说什么?”
“送信之人只说,风管事会在七巧阁恭候小姐,商谈‘合作’事宜。”刘伯顿了顿,“还说…请小姐带上墨公子赠送的‘信物’。”
信物,指的自然是那枚玄鸟令牌。
沈薇薇拿起令牌,指腹摩挲着那古朴的纹路。
看来,这不仅仅是贺礼。
“刘伯,去查查这七巧阁的底细。”
“还有,按我之前吩咐的,汇总银钱,寻访工匠,继续进行。”
“是,小姐。”刘伯应下,“只是…小姐明日此去,务必小心。”
“那风管事看着年轻,但心思手段,怕是不简单。”
沈薇薇颔首:“我明白。”
与虎谋皮,岂能不备獠牙?
……
翌日,午时。
城西,七巧阁。
不同于寻常商铺的热闹喧嚣,七巧阁门面低调,朱漆小门半掩,门口只立着两个神色冷峻的护卫。
刘伯上前递上拜帖。
片刻后,一名青衣小厮出来,恭敬地引着沈薇薇和翠儿入内。
阁内别有洞天。
光线略暗,陈设古雅,随处可见各种奇巧之物,玉雕、木器、珊瑚、宝石,琳琅满目,却又透着一股疏离的清冷。
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雅间。
窗外修竹摇曳,水波微澜。
雅间内,已有一人等候。
青衫磊落,面容俊朗,正是那日跟在墨九霄身边的风卿。
他起身,拱手为礼,笑容温和,眼中却带着一丝审视。
“沈大小姐,风某恭候多时。”
“风管事客气。”沈薇薇回礼,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
翠儿留在门外,沈薇薇独自走进雅间。
分宾主落座,有侍女奉上香茗。
“不知沈大小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风卿开门见山,笑容不减。
沈薇薇也不绕弯子,将那枚玄鸟令牌轻轻放在桌上。
“墨公子厚礼,薇薇心领。”
“今日前来,是想与墨公子谈一笔生意。”
风卿的目光落在令牌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随即笑道:“哦?愿闻其详。”
“我欲经商,为国效力,此事想必风管事已有所耳闻。”
“陛下恩准,然万事开头难,薇薇缺少启动的本钱,以及…一些门路。”
“我知墨公子商行遍布天下,渠道广阔。”
“故而斗胆,想向墨公子借一笔银子,并借用贵商行的一些渠道。”
风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并不立刻回答。
“沈大小姐好魄力。”他放下茶杯,“女子经商,古来罕有。陛下准许,已是天恩。”
“只是,商场如战场,风险莫测。大小姐一介闺阁女子,凭什么觉得,这笔生意能成?”
“又凭什么觉得,我家公子会冒风险,将银子和渠道借给你?”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问题却字字尖锐。
沈薇薇早有准备,神色不变。
“凭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推到风卿面前。
风卿展开一看,上面并非账目或契约,而是几幅精巧的图样,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
图样画的是几件琉璃器皿,样式新颖别致,远非市面上常见的粗陋之物。
有薄如蝉翼的酒杯,有内嵌彩丝的花瓶,甚至还有一个构造复杂的灯罩,光线透过,能折射出奇妙的光影。
旁边的注解,更是详细说明了颜色、质地、用途,以及…预估的价值。
风卿的眼神,第一次真正变了。
他看得出来,这些图样绝非凭空想象,其背后必然有着成熟的构思和技艺支撑。
若真能制出此等琉璃,其价值…不可估量。
“这是…琉璃?”风卿抬头,看向沈薇薇。
“不错。”沈薇薇颔首,“寻常琉璃,粗糙厚重,难登大雅之堂。”
“但我欲烧制的,是精琉璃。”
“它将轻薄、剔透、色彩变幻,足以成为王公贵胄追捧的珍品,甚至…可为贡品。”
“此物一旦问世,利润几何,风管事心中有数。”
风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再次落在图样上。
“想法很好。”他缓缓道,“但想法,不等于现实。”
“烧制琉璃,需要顶尖的工匠,需要独特的配方,更需要大量的投入。”
“这些,大小姐如何解决?”
“工匠,我自会寻访。”沈薇薇道,“配方,我心中已有腹稿。”
“至于投入,这便是我今日来此的目的。”
她迎上风卿探寻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
“我需要五万两白银作为启动。”
“借用墨公子在江南、京畿一带的商铺渠道,代为销售。”
“利润,除去本金和市面最高利息,墨公子可得纯利的一成。”
“另外,日后若需打点关节,开拓销路,还需墨公子援手,相应酬劳,另行计算。”
五万两!
还要借渠道!
只给一成纯利!
风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这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沈大小姐,这条件…”
“风管事觉得,这琉璃,不值这个价?”沈薇薇打断他,拿起桌上那只最简单的琉璃酒杯图样。
“此杯若成,薄如纸,声如磬,光照可见七彩。”
“单此一杯,价值几何?”
“若是以此为礼,打通关节,效用又几何?”
“墨公子助我,并非只为这一成纯利。”
“更是为了一项能持续带来巨额收益,甚至可能影响朝堂格局的产业。”
“这笔投资,风险有,但回报…更大。”
风卿沉默了。
他看着沈薇薇,眼前的少女,平静、自信,条理清晰,哪里像个初涉世事的闺阁千金?
那份从容和眼界,甚至让他想起了自家那位深不可测的主子。
“大小姐似乎忘了。”风卿忽然道,“我家公子送你的,可不止有贺礼。”
他指了指那枚玄鸟令牌。
“此令,代表着‘玄鸟商会’最高级别的通行权。”
“持此令者,可在商会旗下任何产业,调动不超过十万两的资金,并获得最高优先级的渠道支持。”
“我家公子将此令赠予你,便是将选择权交给了你。”
“你可以用它,直接启动你的琉璃生意,无需再谈什么条件。”
沈薇薇心中一震。
这令牌,竟有如此分量?
墨九霄…他到底想做什么?
直接给她如此大的权限,不怕她另起炉灶,甚至反噬?
她看着风卿,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
但风卿的表情依旧温和,看不出真实意图。
沈薇薇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不。”
“这令牌太重,我暂时还接不住。”
“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更希望,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而非单方面的施予。”
“我借钱,付利息,出让利润,借用渠道,支付酬劳。”
“这盘生意,是我沈薇薇要做,我便要堂堂正正地去做。”
“用借来的本钱,而非不问自取的恩惠。”
她将令牌轻轻推了回去。
风卿看着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许。
“好。”他抚掌笑道,“沈大小姐快人快语,风某佩服。”
“既然大小姐坚持,那便依你所言。”
“五万两银子,三日内奉上。”
“江南、京畿的渠道,随时为大小姐敞开。”
“至于那一成纯利…”他顿了顿,“我家公子说了,若大小姐的琉璃真能‘为国效力’,充盈国库,这一成,便免了。”
沈薇薇微怔。
免了?
墨九霄图什么?
“墨公子的意思是?”
“我家公子只希望,沈大小姐莫忘了今日之言。”风卿笑容意味深长,“为国效力,凡事有度。”
又是这句话。
和皇帝的敲打,如出一辙。
沈薇薇心中了然。
墨九霄或许不在乎那一成利润,他在乎的,是她这个人,以及她这盘生意,未来能带来的影响。
他在下注,也在约束。
“薇薇明白。”沈薇薇颔首,“请转告墨公子,沈薇薇必不负所托,亦不忘本分。”
“如此甚好。”风卿起身,“契约文书,稍后便会备好。”
“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沈薇薇起身回礼。
走出七巧阁,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翠儿担忧地扶着她:“小姐,谈妥了吗?”
“嗯。”沈薇薇应了一声,脚步不停。
第一步,踏出去了。
启动资金和初步渠道有了着落。
接下来,便是寻访工匠,建立窑厂,将图纸上的琉璃,变成现实。
回到马车上,刚坐定,刘伯便递过来一张卷成细卷的纸条。
“小姐,东宫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刘伯声音压得极低。
沈薇薇接过,展开。
纸上没有字,只有几个看似随意的墨点,排列方式却暗藏玄机。
这是她加入太子情报网后,约定的几种简单通讯方式之一。
她凝神辨认,墨点的位置和数量,对应着特定的含义。
片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宁远侯府有异动。”她轻声道,“与北境有关。”
刘伯神色一凛。
墨九霄之前便说过,宁远侯是敌国暗棋。
如今侯府异动牵扯北境,绝非小事。
“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沈薇薇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殿下让我们留意京中与北境相关的商队往来,以及…宁远侯府与兵部之间的接触。”
她摩挲着手指,陷入沉思。
军械走私案,王成之死,宁远侯府,北境…
现在又加上了兵部。
这条线,越扯越深了。
而她刚刚起步的琉璃生意,似乎也无形中,与这暗流涌动的棋局,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为国效力。
这四个字,或许比她最初想象的,还要沉重。
“刘伯,”她吩咐道,“我们的人手,除了寻访工匠,也要分出一部分,盯紧京中各大车马行,特别是往北边去的。”
“还有,设法打探一下,近期兵部是否有关于北境军需物资调动的文书。”
“是,小姐。”刘伯领命。
车轮滚滚,驶向沈府。
前路,商战与谍战交织,机遇与危机并存。
沈薇薇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七巧阁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图样。
第一块琉璃,必须尽快烧制出来。
那将是她在这盘棋局中,投下的第一枚,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