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目光灼灼的女儿,心头巨震。
解除婚约!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他下意识想呵斥她胡闹。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扶起沈薇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薇薇,起来说话。”
“此事……干系重大。”
沈薇薇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垂眸敛目。
“女儿明白。”
“老侯爷当年与宁远侯府定下婚约,是为两家交好,亦有圣上口谕作为见证。”
“贸然解除,不仅折损侯府颜面,更可能引来圣上不快。”
她将难处一一道来,反而让沈修远无话可说。
她都懂。
正因为懂,才更显出这份请求的沉重。
沈修远负手踱了两步,眉头紧锁。
“你祖母刚刚脱险,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
“此事,需从长计议。”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或者说,拖延。
沈薇薇心中了然。
父亲心动了,但顾虑太多。
祖母那一关,皇上那一关,还有宁远侯府可能的反扑,都让他无法立刻下定决心。
“父亲说的是。”她没有步步紧逼,语气依旧平静。
“只是,女儿担心……”
“白灵儿虽被送走,但宁远侯府的眼睛,恐怕并未从侯府挪开。”
“他们既然能唆使白灵儿下毒,难保不会有下一步动作。”
“千日防贼,千日不安。”
沈修远脚步一顿,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女儿的话,句句戳在他心窝上。
是啊,白灵儿只是颗棋子。
真正下棋的人,是宁远侯萧宏!
那只老狐狸,岂会轻易罢手?
“父亲,”沈薇薇声音压得更低,“祖母的病,府医说是急症攻心。”
“可若无先前种种惊吓忧惧,又何至于此?”
“女儿不愿再看到侯府任何人,因这桩婚事受到伤害。”
沈修远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床上仍在沉睡的母亲,眼神晦暗不明。
内室,秦嬷嬷端着空药碗出来,看到父女俩凝重的神色,也不敢多言,悄悄退到一旁。
许久,沈修远才缓缓开口。
“此事,我会斟酌。”
“待你祖母身体好些,我会……与她商议。”
“你先回院吧,这里有我。”
沈薇薇知道,今日能做的,已经到此为止。
逼得太紧,反而不美。
“是,父亲。”她屈膝一礼,“女儿告退。”
“父亲也请保重身体。”
她带着翠屏,离开了压抑的寿安堂。
回到静思苑,沈薇薇卸下所有伪装,疲惫地靠在软榻上。
翠屏端来一杯温热的蜜水。
“小姐,侯爷他……”
“父亲动心了。”沈薇薇接过蜜水,指尖微凉,“但他怕。”
怕的东西太多。
皇权,祖母,宁远侯府的反噬。
每一个,都足以让父亲投鼠忌器。
“那……婚事……”翠屏声音发紧,替自家小姐捏了把汗。
“急不得。”沈薇薇啜了口蜜水,“今日点到为止,再逼,父亲反而会缩回去。”
她需要耐心。
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让父亲和祖母都无法再犹豫的时机。
翠屏看着自家小姐苍白却沉静的侧脸,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心疼。
“小姐,您救了老夫人,这份恩情,老夫人和侯爷定会记在心里。”
“或许……老夫人醒来后,会主动提……”
沈薇薇摇摇头,打断她。
“祖母年事已高,经此一劫,只怕更求安稳。”
“让她主动开口解除有圣上口谕的婚约,难。”
更何况,祖母未必没有疑虑。
她那手“起死回生”的针法,太过惊世骇俗。
解释不清,便会埋下隐患。
“翠屏,”她放下杯子,看向心腹丫鬟,“这几日,打起十二分精神。”
“尤其是外面递进来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特别是……关于宁远侯府的。”
翠屏神色一凛。
“是,小姐!奴婢明白!”
白灵儿这颗棋子废了,宁远侯萧宏绝不会善罢甘休。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还有,”沈薇薇补充道,“我那手医术的事,尽量淡化。”
“对外只说是情急之下想起的古方偏方,加上祖母福大命大。”
“切不可让人觉得我……深藏不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羽翼未丰之前,她需要低调。
“奴婢省得。”翠屏重重点头。
沈薇薇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解除婚约,只是第一步。
她要的,远不止这些。
宁远侯府欠她的,欠沈家的,她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寿安堂内,药味依旧弥漫。
沈修远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静静看着沉睡中的母亲。
老夫人呼吸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些血色,不再是之前那骇人的灰败。
府医再三确认过,已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
可沈修远的心,却依旧沉甸甸的。
女儿那句“恳请父亲,解除婚约”,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何尝不知这门婚事的隐患?
宁远侯萧宏是何等样人,他心知肚明。
贪婪,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将薇薇嫁过去,无异于将羊送入虎口。
可当年定下婚约,有先父的遗愿,有圣上的口谕。
贸然解除,不仅是打宁远侯府的脸,更是对先父和圣上的不敬。
稍有不慎,便可能给整个忠勇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一边是女儿的安危与意愿,一边是家族的声誉与未来。
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还有薇薇……
他看向外间的方向,目光复杂。
这个女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他有些不认识了。
冷静,聪慧,甚至……拥有一手他闻所未闻的惊天医术。
那“隐世女神医”的说辞,他信了几分,却也保留了几分疑虑。
但无论如何,是薇薇救了母亲。
这份恩情,这份能力,让他心中既是骄傲,又隐隐有些不安。
秦嬷嬷端着刚换下的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侯爷,老夫人的脉象很稳,您放心。”
她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方才老夫人迷糊醒来片刻,问起了大小姐……”
沈修远心中一动。
“母亲说什么了?”
“老夫人问,是不是大小姐救了她。”秦嬷嬷如实回答,“老奴照实说了,老夫人没再多问,只叹了口气,又睡过去了。”
那声叹息,意味深长。
沈修远沉默了。
母亲心中,怕是也有了计较。
“侯爷,”秦嬷嬷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老夫人这次遭了大罪,您和大小姐……也要多保重。”
“有些事,或许该早做决断。”
秦嬷嬷是看着沈修远长大的老人,也是老夫人的心腹,话语间,已隐隐透出些意思。
沈修远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他需要静一静。
好好想一想,这盘棋,究竟该怎么走。
几日后,老夫人的精神好了许多。
虽然依旧卧床静养,但已经能坐起身说会儿话了。
沈薇薇每日都会过来请安,陪着说说话,或是念些佛经给她听。
这日,沈薇薇照例来到寿安堂。
老夫人靠坐在引枕上,气色比前几日又红润了些。
看到沈薇薇进来,她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薇薇来了。”
“祖母今日感觉如何?”沈薇薇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
“好多了,就是身上没什么力气。”老夫人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次……多亏了你这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孙女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感激。
“你那手针法……是跟谁学的?”
她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那日的情形,她虽昏沉,却并非全无知觉。
孙女施针时那份沉稳老练,绝非一朝一夕能练就。
沈薇薇心中早有准备,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和一丝后怕。
“孙女也是侥幸。”
“幼时体弱,母亲曾带我去拜访过一位隐居的女神医,那位神医婆婆见我可怜,教了我几手强身健体的法子,也提过几句急救的针灸之术。”
“当时只当故事听了,从未想过真能用上。”
“那日见祖母危急,府医也束手无策,孙女情急之下,想起神医婆婆说过的几个穴位,便……便大胆试了试。”
“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若是……若是有个万一……”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仿佛被自己的“鲁莽”吓到了。
这番说辞,与对父亲说的并无二致,却更添了几分小女儿的惶恐和侥幸。
老夫人看着她,没有再追问。
无论如何,是这个孙女救了她的命。
“好孩子,难为你了。”她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是个有福气的。”
祖孙俩又说了些闲话,默契地避开了“婚约”这个沉重的话题。
沈薇薇知道,祖母需要时间消化,也需要时间权衡。
正说着,管家沈忠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异样。
“老夫人,侯爷,大小姐。”他先是行了礼,才禀报道。
“宁远侯府派人过来了。”
沈薇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去。
来了。
沈修远也正好过来给母亲请安,闻言眉头一蹙。
“所为何事?”
“是宁远侯府的大管家亲自来的。”沈忠回道,“送来了许多贵重的补品药材,说是……听闻老夫人凤体违和,特来探望。”
“还……还带了宁远侯世子萧……”
沈忠话未说完,已被沈修远冷声打断。
“人呢?”
“在前厅候着。”
“知道了。”沈修远面沉如水,“你去回话,就说老夫人需要静养,不便见客。礼物留下,心意领了。”
“至于宁远侯世子……侯府如今事多,就不劳他挂心了。”
语气强硬,毫不客气。
沈忠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沈薇薇忽然开口。
沈修远和老夫人都看向她。
沈薇薇放下茶杯,站起身。
“父亲,祖母。”她声音平静。
“宁远侯府遣大管家并世子亲至,礼数周全,诚意十足。”
“我们若闭门不见,反倒落了口实,显得我们心虚失礼。”
“既然他们来了,不如……见上一见。”
沈修远皱眉:“薇薇,你……”
他担心女儿见到萧家人会受刺激,更怕宁远侯府又耍什么花招。
沈薇薇迎上父亲担忧的目光,微微摇头。
“父亲放心,女儿省得。”
“他们既然敢来,必然是有备而来。”
“我们躲是躲不掉的。”
“不如坦然应对,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顿了顿,补充道:“正好,也让他们看看,祖母安好,女儿……也安好。”
让他们知道,忠勇侯府,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
老夫人看着沉静从容的孙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她点了点头,对沈修远道:“薇薇说得有理。”
“去吧,见见也好。”
“让他们看看,我沈家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沈修远见母亲和女儿都如此说,便不再坚持。
“好。”他看向沈忠,“请宁远侯府的大管家和世子……到花厅稍坐,我稍后便去。”
他没让去正厅,只选了待客的花厅,也算是一种姿态。
“是。”沈忠领命而去。
沈薇薇对老夫人屈膝一礼。
“祖母好生歇着,孙女陪父亲去去就回。”
老夫人点点头:“去吧,凡事小心。”
沈薇薇随着父亲走出寿安堂。
廊下,日光正好,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
宁远侯府这步棋,走得倒是“及时”。
探病是假,试探是真。
恐怕,还有后招。
她微微眯起眼,看向前厅的方向。
萧宏,萧庭之……
她倒要看看,这对父子,又想玩什么把戏。
以身做饵,请君入瓮。
既然你们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