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薇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邻近几人耳边漾开清晰的涟漪。
尤其是白灵儿。
她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脊背,端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沈薇薇,带着惊慌与探究。
赵雅性子爽直,并未察觉这暗流涌动,闻言只是歪头想了想。
“奇特的香味?后园的兰花品种多,香味也杂,你说的是哪种?”
她嗅觉灵敏,对香料颇有研究。
“说不上来。”沈薇薇摇摇头,神情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不是兰香,也不是寻常花香,有些……甜腻,又有些像草木燃过的味道。”
她描述得尽量模糊,却精准地指向那股异常的香气。
白灵儿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放在膝上的手帕被她无意识地绞紧。
“甜腻?草木燃过?”赵雅蹙眉思索,“莫非是侯夫人点了什么特殊的熏香?有些西域传来的香料,味道是挺特别的。”
她看向不远处的侯夫人白氏。
“不过,若真是什么奇特的香,按理我该闻得出才是。”赵雅有些疑惑,“我鼻子尖,寻常香料逃不过。”
“许是我记错了,或是几种味道混在一起,让我产生了错觉。”沈薇薇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她要的,就是引起注意,让白灵儿心虚。
“薇薇姐姐定是累了。”
白灵儿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柔,试图将话题引开。
“母亲不是说要玩投壶射覆吗?我们快去吧,活动活动筋骨,或许头就不晕了。”
她急切地想离开这个让她心惊胆战的话题中心。
沈薇薇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目的达到。
“灵儿说的是。”
侯夫人白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
她自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目光在沈薇薇和白灵儿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沈薇薇脸上。
“薇薇身子刚好,不宜劳神。这香气的事,许是园中花草繁多,又引了活水,湿气带着草木气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她语气温和,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轻轻揭过,显出主母的圆融。
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似乎在提醒沈薇薇适可而止。
“多谢夫人解惑。”沈薇薇顺势颔首,不再追问。
白氏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拍了拍手,扬声道:“诸位姐妹,咱们移步暖阁前的空地,投壶游戏已经备好了,彩头也颇为丰厚,大家可要拿出看家本领了!”
气氛再次被调动起来。
贵女们兴致勃勃地起身,簇拥着白氏朝暖阁方向走去。
白灵儿紧跟在母亲身边,低着头,似乎还在为刚才的惊险后怕。
白氏侧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白灵儿这才抬起头,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只是略显僵硬。
沈薇薇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这对母女,果然是一丘之貉。
翠儿扶着沈薇薇起身,低声道:“小姐,您没事吧?”
“无妨。”沈薇薇声音平静,“看好四周,尤其是入口处,留意有没有陌生面孔。”
她怀疑,骨婆的人,或许就混在侯府的下人之中。
“是,小姐。”翠儿应下,眼神警惕地扫视周围。
众人来到暖阁前的空地上。
这里地势开阔,阳光正好。
场地中央已经摆好了投壶所用的铜壶和箭矢。
铜壶造型古朴,壶口大小适中,对投掷者的技巧要求不低。
旁边一张长案上,铺着红绸,上面摆放着各色彩头。
珠钗、玉佩、上好的绸缎、精致的香囊……琳琅满目,确实看得出侯府的“用心”。
“规则简单,每人五支箭,投中最多者获胜,若投中数目相同,便再比试一轮。”
白氏笑着宣布规则,示意丫鬟们将箭矢分发下去。
贵女们跃跃欲试,气氛热烈起来。
沈薇薇接过丫鬟递来的五支羽箭。
箭杆光滑,箭头是钝的,不会伤人。
她随意掂量了一下,目光却落在分发箭矢的丫鬟身上。
面生。
不是之前在花厅或门口见过的任何一个。
那丫鬟低眉顺眼,动作麻利,分发完毕便退到了一旁,混入其他侍女中。
沈薇薇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是巧合,还是……
她将羽箭交给翠儿拿着,自己则走到一旁树荫下,表示“身体不适,暂不参与”。
白氏看了她一眼,也没强求,只笑着说:“薇薇妹妹好生歇着,看她们玩也是一样的。”
游戏开始。
率先上场的是吏部侍郎家的钱小姐。
她显然对投壶颇有心得,屏息凝神,手腕轻抖,第一支箭便稳稳落入壶中。
引来一阵喝彩。
接着几位小姐也轮番上场,或中或失,笑语不断。
场面热闹,一派祥和。
沈薇薇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端着一杯白水,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场中,实则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
尤其是白灵儿和侯夫人白氏。
白灵儿似乎恢复了镇定,也拿着箭矢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浅笑,与旁人说着话。
只是那笑容,总透着几分勉强。
侯夫人白氏则站在一旁,含笑看着众人,不时指点几句,尽显主母风范。
但沈薇薇注意到,她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掠过白灵儿,带着一种隐晦的督促。
她们还在等什么?
难道这投壶游戏,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用箭矢?彩头?还是……
沈薇薇的视线,再次扫过那些彩头。
东西虽好,却都是常见之物,不像藏有玄机。
除非……问题出在拿取彩头的那一刻?
需要近距离接触?
就在这时,轮到白灵儿上场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投掷线后。
拿起一支箭,姿势摆得有模有样。
只是眼神,却不自觉地朝沈薇薇这边瞥了一眼。
沈薇薇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白灵儿心头一跳,连忙收回视线,定了定神。
第一箭,投出。
“咚”的一声,箭矢撞在壶壁上,弹开了。
“哎呀!”有人惋惜地叫了一声。
白灵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很快又调整过来。
第二箭,第三箭……
她的表现平平,五支箭只投中了一支。
与她平日里练习的水平,相差甚远。
显然,心绪不宁,影响了发挥。
“灵儿妹妹今日手气不佳呢。”有人笑着打趣。
“是呢,都怪薇薇姐姐,刚才在园子里说了那奇怪的香气,害我一直胡思乱想。”
白灵儿放下箭矢,转过身,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起来,目光直直看向沈薇薇。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几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薇薇身上。
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好一招祸水东引,倒打一耙。
沈薇薇心中冷哂,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辜。
“妹妹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竟扰了妹妹的心神?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
她语气温和,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的在自责。
“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关切,“妹妹如此紧张,莫非那香气……真的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轻轻巧巧地,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白灵儿没想到她会反将一军,顿时语塞,脸颊涨红。
“我……我哪有紧张!我只是……只是觉得那味道怪怪的,随口说说罢了!”
她急于辩解,反而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侯夫人白氏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没想到女儿如此沉不住气,竟被沈薇薇三言两语就激得失了分寸。
“好了灵儿,休得胡闹。”
白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游戏而已,输赢何必在意。薇薇身体不适,你怎能如此说话。”
她先是训斥了白灵儿,又转向沈薇薇,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薇薇妹妹别介意,灵儿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说话不过脑子。”
“侯夫人言重了,灵儿妹妹率真可爱,我怎会介意。”沈薇薇微微一笑,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一场小小的风波,再次被白氏强压下去。
但沈薇薇知道,白灵儿的心防,已经被她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要继续施压,不怕她不露出马脚。
游戏继续。
轮到镇国公府的三小姐赵雅上场。
赵雅挽了挽袖子,英姿飒爽。
她似乎也擅长此道,凝神片刻,接连几箭都稳稳投入壶中。
引来满堂喝彩。
最终,赵雅以五箭中四的成绩,拔得头筹。
“赵姐姐好身手!”
“厉害厉害!”
众人纷纷恭贺。
赵雅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走到长案前挑选彩头。
她目光扫过那些珠钗玉佩,最后拿起了一只做工精致的檀香木嵌螺钿香囊。
“这香囊倒是别致。”赵雅拿在手中把玩,“里面装的是什么香料?闻着清雅。”
负责看管彩头的丫鬟连忙上前,恭敬回道:“回赵小姐,是百合、茉莉并几种安神草药调配的,有静心凝神之效。”
“哦?倒是不错。”赵雅满意地点点头。
就在她准备将香囊收起时,异变突生!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响起。
只见人群中,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丫鬟不知被谁撞了一下,身子一歪,整盘茶水点心,不偏不倚地朝着赵雅和她手中的香囊泼去!
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惊。
赵雅反应极快,侧身避让。
大部分茶水泼在了地上,溅湿了她的裙角。
但还是有几滴茶水,甩在了她手中的香囊上。
那香囊的材质本就吸水,瞬间便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
那闯祸的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正是之前给沈薇薇分发箭矢的那个面生丫鬟!
侯夫人白氏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没用的东西!怎么做事的!”
“母亲息怒,许是人多地滑,一时失手罢了。”
白灵儿连忙上前,扶起那个丫鬟,柔声安慰了几句,又转向赵雅,满脸歉意。
“赵姐姐,实在对不住,这丫鬟毛手毛脚的,惊扰了你,还弄脏了你的彩头。”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赵雅手中的香囊。
“这香囊湿了,我让她们下去烘干,再给你换个新的……”
“不必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沈薇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落在那个跪地发抖的丫鬟身上,又看了看赵雅手中湿了一角的香囊。
她伸手,拦住了白灵儿伸向香囊的手。
“一点水渍而已,无伤大雅。”
沈薇薇看向赵雅,微笑道:“赵姐姐雅量,想必不会介意这点小意外。”
赵雅皱了皱眉,看了看湿掉的香囊,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一脸“关切”的白灵儿,最后看向沈薇薇。
她不是傻子,隐约觉得这事情透着点蹊跷。
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
“无妨。”赵雅摆摆手,“一点水渍罢了,不碍事。”
她将香囊收好,又对那丫鬟道:“起来吧,下次当心点。”
那丫鬟如蒙大赦,连连道谢,低着头退下了。
白灵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
沈薇薇又一次破坏了她的“好意”。
“既然赵姐姐不介意,那便是最好的。”白氏也走过来打圆场,脸上恢复了笑容。
“时辰也不早了,我看今日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吧。稍后我让人将薄宴摆上,大家好好用些饭菜。”
她宣布宴会进入下一个环节,试图将这意外彻底翻篇。
沈薇薇看着那小丫鬟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微沉。
刚才那一下,看似意外,却处处透着刻意。
撞人的时机,泼洒的方向,白灵儿恰到好处的上前……
如果她没有阻止,白灵儿拿到了那个香囊,会做什么?
将沾了茶水的香囊拿去“烘干”?
恐怕,烘干是假,趁机在里面添加什么东西,才是真吧。
比如……同心蛊的雌蛊?
香囊是贴身之物,日夜佩戴,是绝佳的下蛊媒介。
而目标,是赵雅?
为什么是赵雅?
镇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素无恩怨,甚至还有些往来。
难道……是因为赵雅刚才拔得头筹,拿到了那个香囊?
所以,目标其实不是赵雅本人,而是那个香囊?
或者说,是任何一个拿到那个香囊的人?
沈薇薇心中念头飞转。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彩头……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长案上剩下的那些彩头。
珠钗、玉佩、绸缎……
这些东西,哪一个可能被动了手脚?
还是说,问题不在彩头本身,而在……
沈薇薇的视线,落在了那张铺着彩头的红绸上。
红绸鲜艳,看着并无异样。
但如果……那股异香,或者蛊虫,就藏在这红绸之中呢?
获奖者拿起彩头时,手会接触到红绸。
刚才赵雅拿起香囊时,手指必然也碰触了红绸。
而那个丫鬟泼洒茶水,看似弄湿了香囊,实则……会不会是为了用茶水作为媒介,将红绸上可能附着的蛊虫,“冲刷”到香囊上?
茶水……
沈薇薇瞳孔微缩。
她想起了白灵儿最初在花厅,递给她的那杯雨前龙井。
如果茶水可以作为媒介……
那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