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后山的药事阁内，沉水香与百草气息交织成氤氲的雾帐。
素问正伏案疾书，木簪斜绾的青丝垂落肩头，腕间红绳系着的银铃随运笔沙沙轻颤。
竹篓里新采的紫苏尚沾着寅时山岚，露珠在叶脉间折射出细碎晨光。
狼毫突然悬停于泛黄药谱之上，她倏然抬首，眸中责备与欣喜如星火迸溅：“妙儿！”
门边斜倚的身影似墨色剪影。
叶万妙唇间衔着半蔫龙胆草，鸦羽般的长发披泻而下，苍白面容在暮色中宛如冷玉生晕。
他眼尾挑起三分戏谑，指尖碾碎草叶溅出靛蓝汁液：“素姨这般灵犀，莫非在妙儿身上下了追魂香？”
玄色衣袂扫过门槛时，暗月功特有的铁锈气息悄然漫开，转瞬便被当归的苦香吞噬。
素问搁笔起身，银铃清越如碎冰相击。她指尖掠过青年散落的发丝，叹息声揉进暮鼓：“二十有三的人了，还这般披头散发...”
银铃轻响间已走到外甥身前，她指尖拂过万妙垂落的发丝，叹息道：“头发也不打理，整日如此，有哪家女子会喜欢？”
“素姨教训的是。”青年乖顺低头，任那微凉手指穿梭发间，忽然轻笑：“妙儿下次来见您，一定好好打理……”
茶汤在青瓷盏中漾开琥珀光晕。“你唇纹干裂，肝火太盛。”素问推过茶盏时，竹篓里薄荷与积雪草窸窣相触。
青年喉结滚动咽下茶汤，忽听耳畔声音轻颤：“你爹...可还安好？”
杯沿茶渍晕成深褐痕迹。“爹闭关三年了。”他摩挲着釉面冰裂纹，忽觉腕间一紧。
银铃暴响如惊雀，素问眼底泛起潮红：“你武举后竟未回月轮教请安？无方呢？那孩子如今——”
“弟弟...”万妙瞳孔骤缩，恍惚见雪夜里少年执拗的背影，自己系披风的指尖还残留着寒梅冷香。喉间蓦地发紧：“听说在江南...寻棋圣拜师。”
“糊涂！”素问指节攥得发白，银铃哀鸣着坠地。
“无方还小，你当兄长要多照拂弟弟才是！我离开时是如何交代你的？要好好照顾你爹和你弟，尤其是无方...”
她突然掩面，泪珠从指缝渗入艾绒：“万一在外头有个好歹，我怎么给你死去的娘交待？”
“素姨教训的是！”
万妙慌忙抱住她颤抖的肩膀，暗月功内力化作暖流涌向颤抖的肩背。他将脸埋进那带着苍术香的发丝，恍若幼时蜷在母亲怀中的温度。
待她情绪稍缓，才抽出帕子仔细擦拭泪痕：“妙儿忙完这阵子便会找无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过来给您请安。”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对了，妙儿，武举后你去了何处？”
素问抬眸时，泪光里映出青年诡艳的笑靥：“四处游历，倒是遇见个比无方更有趣的...王云。”他十指如蛛足舒张，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那身筋骨...堪称绝品。”
“哦？”
银铃轻响，素问指尖抚过药谱边缘，“居然有人能入得了你的眼，瞧你那骄傲性子。”
万妙舌尖抵着后槽牙，眼底翻涌着嗜血的兴奋，修长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握，仿佛正掐住猎物的咽喉。
“他的天赋恐怕与无方不相上下，甚至比无方还略胜一筹，真是个好果子...”
话音未落，他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疯魔。
“素姨，您该看看他与人对战时的模样，我都等不及用这双手，亲自碾碎他的骄傲。”
银铃倏地凝滞。素问蹙眉拨弄灯芯：“你爹常说无方天赋仅次于你...”
“所以更想看他...”万妙忽然贴近，吐息拂动素问耳坠，“被碾碎傲骨的模样。”
窗外山风骤烈，药柜阴影里曼陀罗簌簌战栗。
素问却未察觉异样，腕间银铃发出清越鸣响：“妙儿又怎会今夜来青城？难道...”
“正是为了剑神擂！”
万妙忽然凑近，温热呼吸拂过素问耳畔，空无一物的双手微微蜷起，骨节泛出青白。
“素姨知我平生没什么爱好，最爱是...”
他凝视着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眸，缓缓道，“最爱是用这双手，亲自打败世间高手，越高越好……”
素问银铃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轻轻摇晃：“嗯，也是像你心性傲气，谁都不服，跟无相…跟你爹很像…”尾音带着化不开的叹息，案头新采的艾草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万妙捕捉到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怅惘，喉结滚动着咽下那些将出口的辩解，反而勾起熟悉的无赖笑：“素姨又开始念旧经了？”
他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蹭上她鬓边碎发，“倒是剑神传人——素姨，那人此刻在青城么？”
窗外忽起一阵山风，烛火猛地明灭不定。
素问腕间银铃骤响，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带得身后药架微微摇晃。几株曼陀罗花从竹篓边缘滑落，紫色花瓣在地上铺成细碎的涟漪。
她别开脸道：“青城乃名门大派，既发英雄帖，那肯定确有其事。至于剑神传人，你明日上山便会知晓。”
顿了顿，她忽然压低声音：“妙儿听说过九莲教吗？”
万妙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收紧，暗月功在经脉里悄然运转：“听过，素姨怎会有此问？”
“衡阳城被血洗。”
素问突然抓住他手腕，银铃撞在他冷硬的皮肤上发出脆响，“青城接到密报...我并不相信与月轮教有关，毕竟那是在湘南，并不涉及月轮教的势力范围，可九莲教...”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妙儿，你爹总是闭关修炼，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别人总爱将这些坏事都推到他身上，偏偏你爹又是个孤傲性子，从不辩解……”
“天大的事，妙儿都能解决。”
万妙反握住她的手，将冰冷的掌心捂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素姨不必烦心。”他忽然露出孩童般的笑靥，“不过现在，妙儿饿了……”
银铃再次轻响，素问轻叹着抽回手，指尖却眷恋地拂过他手背。
“好好好，素姨这就给你做小时候最爱吃的——”
她目光扫过药架，忽然莞尔，“就做槐花蜜糕吧，你小时候总爱把蜜抹得满脸都是。”
万妙倚在药柜旁，看着素衣翻飞的背影，暗月功的气息悄然隐匿在药香里。
窗外夜色渐深，剑神擂的战鼓似乎已在远处轰鸣，而他垂落的双手微微开合，仿佛已经感受到下一个猎物喉间的脉搏跳动——那是比无方更诱人的果实，值得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