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残阳将桑干河支流河谷染成一片血色,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战斗的喧嚣早已平息,只剩下伤兵的呻吟、战马的悲鸣以及打扫战场的沉闷声响。
黄忠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上万辽军的修罗场。
振武军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正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命令:补刀、收拢俘虏、救治己方伤员、清点缴获的战马和物资。
赵勇快步走来,甲胄上溅满血污,脸上带着胜利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凝重:“总教头,清点完毕了。辽军主将萧迂鲁阵斩,其麾下万余人,除重伤被俘者千余,余者尽没于此,确无一人逃脱。我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阵亡一百八十七人,重伤三百零五人,轻伤约四百。”
黄忠嗣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痛惜和沉重。
“一百八十七……”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歼灭一万多敌军,自身仅损失两百余人,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将领手中,都堪称一场辉煌的、足以彪炳史册的大胜。但黄忠嗣的心却在滴血。
振武军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用远超时代的理念、严苛到极致的训练、最精良的装备武装起来的铁军。
每一个士兵,在他眼中都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他“强军雪耻”理想的基石,是耗费巨大资源培养出来的精锐。他们的战斗力,他心知肚明,足以以一当数。
加上虎翼团拢共不过两万八千人的核心力量,自踏入辽境以来,战死加上非战斗减员(伤病、掉队),已近两千!
伤者亦有近千!
这相当于他十分之一的骨干力量,就这样折损在连续的奔袭和血战之中。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围得水泄不通……还是填进去近两百条好汉的命……”
黄忠嗣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困兽犹斗,绝境之下,辽狗拼起命来,也非易与之辈。”
他明白,为了达成“全歼”的战略目标,不给敌人任何逃脱报信或重整的机会,就必须承受对方在绝望中爆发出的、最凶猛的反扑所带来的代价。
战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胜利的桂冠,永远由鲜血和生命浇铸。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痛楚,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扫向西北方大同府的方向,那里是萧阿速最后的堡垒。
“传令!”
黄忠嗣的声音斩钉截铁:
全军休整一个时辰! 立刻救治伤员,喂马,进食,处理阵亡将士遗体(就地火化收敛骨灰)。
让兄弟们喘口气!
萧承弼,即刻从虎翼团中挑选五百最精锐、最熟悉地形的轻骑!
沿浑源城至大同府的所有大小路径,前出三十里进行封锁!
凡遇辽军斥候、信使、溃兵,乃至形迹可疑的商旅、牧民,一律格杀!
务必确保大同府方向,至少在明日午时之前,得不到关于此战结果的任何确切消息!
一只鸟也不许飞过去报信!
大同府! 一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末将遵令!”赵勇和匆匆赶来的萧承弼齐声领命,立刻转身去执行。
六个时辰后,夜色如墨。
一支庞大的黑色洪流,如同沉默的巨兽,悄然抵达距离大同府城墙仅约十里的一处隐蔽山谷。
连续的高强度作战和急行军,让士兵们极度疲惫,许多人一下马,便靠着冰冷的山石沉沉睡去,只有哨兵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山谷深处,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内,烛火摇曳。
黄忠嗣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内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明。
福伯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悄然出现在帐口。
黄忠嗣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摇曳的烛火,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吩咐:“福伯,去安排吧。今夜……务必按计划行事。
时机……就在子时前后。”
福伯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狠厉的精光,他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坚定:“家主放心,老奴省得。定会安排妥当,万无一失。”
说完,他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军帐,去执行那项关乎今夜乃至整个大同府战局的秘密指令。
黄忠嗣独自站在帐中,望着帐外大同府方向那片被巨大城池阴影笼罩的、灯火稀疏的夜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剑柄。
山谷中,只有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士兵们沉睡的鼾声,大战前的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
戌时一刻,大同府,鸾阁
大同府最大的销金窟“鸾阁”今夜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与放浪形骸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雅间内,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衣着暴露的胡姬在席间穿梭起舞,城内大半的中低级辽军将校们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丑态百出。
他们或搂着美人上下其手,或吆五喝六地赌着骰子,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这是姜媛以“答谢诸位将军平日关照”为名设下的盛宴。
她富庶的财力与长久以来“打点”建立的关系网,让这些将领毫无戒心,欣然赴宴。
后院凉亭
与前院的喧嚣淫靡截然不同,后院一处僻静的凉亭里,气氛凝滞如冰。
姜媛依旧一身素白,未施粉黛,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地望着亭外摇曳的枯枝。
福伯垂手侍立在她面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子时行动。”福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带一丝波澜。
姜媛的目光缓缓聚焦在福伯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城门……不需要我安排么?”
她深知大同府城防森严,即便内应,想无声无息打开城门也非易事。
福伯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充满绝对自信的笑意:“姜娘子开门,我家家主不敢进。”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姜媛扯起嘴角,那笑容苦涩,带着浓重的自嘲:“没想到啊……黄忠嗣不单单是大宋的官,连这地下世界的九幽黄泉,他都有通天手段。
我对他的预估,对他的情报……真是知道得太少,太少。”
她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庞大的情报网络,却连对手真正的冰山一角都未曾触及。
福伯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静:“我家家主,有通天之能。只能说,你惹错人了。
若你当初不选择暗杀我家家主,或许按他的度量……你们会成为朋友。”
这话并非安慰,而是陈述一种可能性。
黄忠嗣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只看价值。
姜媛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认命的灰败:“悔之晚矣……他伪装的太好了。
我自诩智计无双,算尽人心,没想到……竟落得如此田地。”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颤抖,“放心吧,这些人,一个也走不掉。只希望……黄相公言而有信,放过我夫君与孩儿。”
说完,她站起身,对着福伯,郑重其事地行一个礼。
这个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此刻只剩下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卑微祈求。
礼毕,她不再看福伯一眼,决然地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融入通往灯火通明前院的回廊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