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勇团军士抬着轿子,将夏淮安和花无咎送到刑场监斩。
一路上,百姓欢呼雀跃,称花无咎为花青天。
“这么大的案子,鞠县令更是朝中有人、背景雄厚,也只有刚正不阿的花大人,才敢审理此案!”
“可不是么,听说夏守备抓到这些山匪几个月了,都不敢审理;还是借助花大人的府衙,用花大人的威望,才敢公审此案!”
“确实!刚才夏守备亲口对围观的百姓说,此案能当众审理,花大人居首功!”
“虽然这次是夏守备主审,但真正出力、敢为民做主的,却是花大人!”
“有花大人这样的好官,咱们百姓才有好日子!”
各种赞誉之词,传入花无咎的耳中,让花无咎愈发惶恐。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被牢牢的绑在了夏淮安的船上。若不能一鼓作气彻底扳倒鞠县令、将此事了结;日后他必遭到鞠县令的报复,甚至可能引来巡抚穆大人的打压!
夏淮安说道:“花大人放心!这鞠县令闯下如此大祸,穆大人也不会包庇。他只是穆大人的远亲,又不是他亲儿子,犯不着因为包庇此僚而坏了名声政绩。”
“事已至此,无需多想!若是你我把巴南郡治理的一派欣欣向荣,让百姓安居乐业,让今后的税赋大涨,成为这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之地、大乾基石,穆大人也会受到朝廷嘉奖,自然就不会再计较今日之事!”
“另外,我乡勇团来了四千人!他们都是本郡人士,每人以个人名义,在郡城粮行买一百斤粮食,这不违反巡抚大人颁布的通商令吧。”
“突然多了四千人购粮,粮行根本忙不过来,普通百姓要买粮,就很困难。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花无咎一肚子火,说道:“夏大人到底要干什么,不妨直说!”
夏淮安笑道:“还是免费修路!我带五万灾民过来免费修路。但花大人要给修路批文,要准许我与郡城粮行接触,直接大笔买粮。买的粮只用作修路工人的口粮,不运走。这样花大人就没有违反任何规定。”
“此举灾民得粮、花大人得百姓称颂、巡抚大人得地方安宁和政绩,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花无咎凝望夏淮安一眼,说道:“夏大人辛辛苦苦忙了这么久,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夏淮安微微一笑:“我所求者,无非是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
花无咎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午时,菜市口。
菜市口的青砖缝里嵌着经年的黑褐色血垢,刽子手们正用粗布擦拭鬼头刀,刀刃刮过磨石时溅起的火星,与飘落的雪花纠缠成一片冷光。
细雪如盐粒般扑打囚笼,铁链在寒风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三十具囚笼在青石板路上拖出蜿蜒血痕,尚未凝固的暗红渗入积雪,像一条条赤蛇钻入地缝。
围观的百姓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些百姓的棉袄袖口结着冰渣,却仍高举冻红的拳头嘶喊“杀”。一名老妇将菜篮里的烂萝卜砸向囚笼,菜叶黏在刀疤脸匪首狞笑的嘴角,像给死人脸上添了道可笑的寿纹。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啃糖葫芦,糖衣混着唾沫滴在雪地上,瞬间凝成琥珀色的冰珠。他们懵懂的眼睛里,倒映着囚笼中蠕动的黑影,如同看一场血腥的皮影戏。
夏淮安端坐监斩台左侧,亲手将“明正典刑”的朱批卷轴递给花无咎:“请花大人验明正身。”
花无咎接过卷轴时,瞥见第七个囚笼里的刀疤脸正在狞笑——那匪首的脖颈处分明刻着囚字!他猛然意识到:这三十人里有不少都是鞠县令从牢里捞出的亡命之徒!
斩了这三十人,死无对证;加上公审的文书证据和苦主人证、山匪处搜到的物证,鞠县令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很难翻案。
自己真的要做到这么绝吗?没有公审之前,杀了这三十人,鞠县令会将自己视为盟友;公审之后将这三十人斩了,鞠县令就和自己结了死仇!
花无咎还在犹豫。
“时辰到——”周县丞的唱报声刺破寒风。刽子手们饮罢断头酒,又将酒水喷在刀刃上,蓄势待发。
“杀!杀!杀!”不知是谁带头先大喊了一嗓子,百姓顿时群情激愤、喊杀声一片。
夏淮安按住犹豫不决的花无咎,低声道:“大人现在喊停,围观的百姓就会用手中的蔬菜、石子砸死大人。就算砸不死,百姓咒骂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没大人一生清誉!”
花无咎攥紧朱砂笔,圈了圈,喊道:“已验明正身,斩!”
“斩!”夏淮安手中的斩杀令牌掷出之后,三十道刀光齐闪。喷涌的血柱染红雪地时,夏淮安突然起身高呼:“今日能正国法,全赖花大人……”
百姓的欢呼声吞没了后半句。花无咎盯着溅在官靴上的血点,恍惚看见自己当年殿试写的《水德论》:“水可载清明之舟,亦可覆藏污之舸!为善为恶,一念之间!”
“夏大人,”返回郡城衙门时,花无咎长吐一口浊气,说道:“修路之事,尽快安排吧!不仅要修一条从攀花县到巴南郡城的水泥路,还要接着修好巴南郡城去锦城的路。”
“让这条路,成为你我不可抹杀的政绩。否则,今后巴州官场上,必定再无你我二人!”
“另外,”花无咎小声说道:“鞠县守不仅仅是穆大人的远亲,也是孝敬他的钱袋子之一,一个远亲倒下,穆大人或许不会心疼;但若是钱袋子少了一个,穆大人或许会不高兴!”
“夏家庄产业扩张之势如星火燎原,该孝敬穆大人的地方,可不能少!”
“多谢花大人指点!”夏淮安行了一礼。
花无咎叹了口气:“花某老了,没有你们年轻人的闯劲。这巴南郡守一职,花某还是退位让贤吧。”
花无咎实在心累。夏淮安与他职位品级相当,但夏淮安手握五千乡勇军,类似今日这种挟制之举,随时可以重演。
与其做个傀儡受夏淮安摆布操纵,甚至还要替他站在台前抗雷背锅,还不如效法古人急流勇退,另谋闲职。
“花大人何出此言!”夏淮安说道:“花大人身体健朗,而且在百姓中威望声誉极高。若是再主政几年,立下赫赫政绩,将来升迁至锦城或其他州府,成为主政一方的大员,也完全有可能!”
花无咎摇了摇头:“官场沉浮多年,花某有些倦了。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才不至于卷入纷争,也不至于丢了名节。但今日之事,给花某一个教训。确实,若是花某对十万灾民视若无睹,灾民必然性命堪忧。”
“虽然不是花某亲自杀死灾民,但灾民因花某不作为而死,又有何区别!夏大人教训得对,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花某不该继续赖在这个职位上。趁现在尚有转机,谋个闲职,也不至于晚年失节,丢了一生清誉。”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花无咎算是看出来了,夏淮安的志向绝对不止是一个攀花县!如果他继续主政巴南郡,免不了要和夏淮安发生诸多冲突;要么他完全配合夏淮安、从而卷入官场纷争,难以自保;要么就会被夏淮安针对,甚至沦落到和赵县令、鞠县令类似的下场!
两种局面他都不愿意面对,干脆就退下来,让夏淮安自己折腾!
夏淮安微微点头,此举符合花无咎一贯的作风。
说实话,他也乐于见到花无咎离开,毕竟这种懒政的官员,他十分反感。
相比之下,夏淮安宁可和有能力有担当的贪官合作,只要那贪官还有些底线。
二人看似和和气气的一番交谈中,一场搅动整个巴南郡官场的风暴渐渐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