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在正堂里枯坐了三个多时辰,周异的话不异于当头棒喝,将处在迷惘之中的他给敲醒了。
这番话如果放在月余之前,孙坚对此完全是嗤之以鼻的,彼时他初至庐江,与蛮人打得几仗开始还有点焦灼,可后来竟也颇为顺利,那些蛮夷被他成功的驱逐出了庐江。
后来那些士绅出城十里相迎,并积极的游说各方,让庐江在短短十多天之内就全部归顺于他。
这让孙坚产生了一丝错觉,似乎他也是有天命在身的。
非亲身体验不能明白,在那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美妙感觉加持下,他被四姓之人成功说动,放弃了原本离开庐江去参加会盟讨董的打算,留在了这里与刘备相争。
在春风得意之时,孙坚知道,不论世交周异亦或是其他人如何劝谏他不要接这个太守之位,他都是听不进去的,这也难怪人家对他避而不见。
现在仔细想想,除去四姓之人鞍前马后的为他效劳,其余人等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们可能都是在犹豫与观望,就像舒县周氏与陆氏一般,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不会轻易选边站。
再说两人争夺庐江的过程,孙坚原本是严阵以待,做好了各种防守与反击的准备,也设下不少圈套,就等着刘备的兵马来钻。
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大耳贼没有兴师动众,而是轻描淡写的打过来一波又一波攻势,简直是防不胜防,无形而又致命。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个道理孙坚自然是懂的,可问题是他打了不少仗,也布下过不少疑兵之阵,自认在攻心一道上,不算是炉火纯青,那也算是颇有建树。
然而到了直面刘备的时候,他孙某人才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人家到庐江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收殓那些散落于野,没有什么人理会的白骨,并为那些死去的庐江百姓立碑祭祀。
做就做吧,可这件事之后被那些细作到处宣扬,等他反应过来去抓那些人时,面对遍地都是议论此事的百姓,真的是束手无策。
虽然也抓了一些人进行威吓,刹住了舒县与皖县的流言,可毕竟初来乍到,鞭长莫及,对其余县城的掌控力度很有限。
在那些本地大小士族与豪强不作为的情况下,他一个外来的太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漫天流言,化作一道道无形的箭矢,射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如果这第一波攻势还算不上猛烈的话,那这第二波攻势就让他有如坐针毡、居火屋、行漏船的朝不保夕之感。
利用天时装神弄鬼的事情自古有之,在汉朝也不少见,其实对这些玄而又玄的事,不论是那些读书人亦或是天下的百姓,都是当作奇闻来听,来看,满足一下猎奇心理,多半也是不当真的。
但问题是那个人他姓刘啊,还是货真价实的汉室宗亲,世祖呼风唤雨的旧事在前,人家这一手彩牛迎春,就是无解的杀棋。
此招一出,惊天动地,千军辟易,群雄俯首,百姓跪迎,在庐江这个地方,刘备,就代表着天命。
更狠的是刘备借着天时,把摊丁入亩这一个会引起本地士族反弹的政策给无声无息的推行了下去。
这一策如果单独拿出来讨论,定会物议沸腾,决计是推行不下去的。可人家刘备一声不吭的做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就像雩娄与潜县的士绅,他们不知道这是割肉之策吗?
不,他们知道,可比起被所有百姓孤立、围攻,主动配合不是脸上更好看么。
而且多数人的手里地其实不多,刘备愿意掏钱买,还给开了免税田的口子,手段已经很温和了。
就像是沈、李等四姓之人,除了他们这样拥有千亩、万亩良田的大士族,大豪强会跳脚,会反抗,其余的中小士族虽然肉痛,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那些有定海神针之能的士族是不算在此列的,这些人与皖县周氏一样,在刘备打赢董卓,刘辩死亡之后,就已经急不可耐的等着上船了。
要知道刘虞、刘焉、刘繇、刘岱、刘表等汉室宗亲在天下各州都是有大量支持者的。
刘备都厉害成这样了,庐江的士族又不傻,若不是摊丁入亩弄得这些人有些难受,孙坚估计这些人估计早就哭着喊着要附于尾骥,以期它日同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想到这里,孙坚不禁有些颓然,直接躺在了竹席之上,看着屋顶静静的发呆,刘备只用了两招,就把庐江弄得天翻地覆,破了他的诸般布置,尚未正式短兵相接,这胜负就已经定了啊。
此时冷静下来再去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这未尝不是他那个对手的第三波攻势。
一开始被人泼脏水他还是很生气的,那些青苗他只不过毁了三五亩,是想着给城里压力,逼里面的守军出战而已。
但是事情后来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临湖与居巢所有的水稻秧苗都被人给拔了,他孙某人真是百口莫辩,只能背上伤农轻农的恶名。
之后江上也起了风波,水运被断,渔获几近于无,陆上又有游骑不停骚扰,弄得他只能退回舒县坚守,不得出城一步。
刀兵一出,流言再起,此时的人心思刘,内忧外患之下,皖县与舒县确实已经成了孤城,刘备的大军未至,他孙坚,孙文台却已经陷入了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绝地之中。
如果不是长沙的环境恶劣,实在不是个适宜长久居住的地方,他没有把家人以及族人也全带来这庐江,孙坚自觉他未必就没有背水一战,不避生死的勇气。
可现在不行,儿女情长,身边有太多的羁绊斩不断。
不提那几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妾室,就说与他琴瑟和鸣,恩爱如初的发妻吴氏,还有两个嫡子与那个亲生母亲难产而亡,养在妻子膝下的女儿,就是他万万割舍不下的。
还有那些不远万里,从家乡吴郡来投奔他的叔伯兄弟,宗族子弟,要是都死在这里,他孙坚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摸了摸脾肉渐生的小腹,孙坚仰面长叹,“亏某家被人称作江东猛虎,竟也有束手待擒的一日,既生坚,何生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