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的担忧很快变成了冰冷的现实。那群人果然将矛头对准了宜棠工作的安济医院。
一个忙碌的下午,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戾气的姨太太,带着一个眼神闪烁、被推出来当“先锋”的半大少年,如同闯入瓷器店的公牛,蛮横地冲进了安济医院相对安静的门诊大厅。
“荣宜棠!你给我出来!”
姨娘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大厅的宁静,“躲在这洋人的地方享清福?沈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我们孤儿寡母都快饿死了!你倒好,躲得干干净净!”
她唾沫横飞,手指胡乱指着,引得候诊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诊室内,宜棠刚结束一个复杂的手术,疲惫不堪,正想稍作休息。门外的喧哗和清晰刺耳的“荣宜棠”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烦闷和隐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看到那两张因贪婪而扭曲的刻薄面孔,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只觉得一阵眩晕,手脚冰凉。
没有大鱼那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在身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方才在手术台上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她强自镇定,低头看了看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一丝庆幸夹杂着后怕——还好,还好不明显,否则,这帮人定会抓住这个软肋往死里戳。
院长,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老头,闻讯匆匆赶来。他试图用蹩脚的中文维持秩序:“请安静!这里是医院!请出去!”
然而,面对两个撒泼打滚、根本听不懂道理的泼妇,他如同秀才遇到兵,急得满头大汗,蓝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无奈。
他拦住这个,那个又从他腋下钻过去拍打诊室的门;他想讲道理,却被连珠炮似的谩骂淹没。
场面混乱不堪,院长脸色发白,几乎要心脏病发作。
连泽也闻声冲了过来。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此刻却像换了个人。他嘴笨,骂不过对方,索性张开双臂,像一堵人墙般死死挡在宜棠的诊室门前,任凭姨娘们尖利的指甲抓挠他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任凭姨娘们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他只是咬着牙,眼神坚定,寸步不让:“不许进去!不许打扰宜棠!”
就在院长和连泽快要支撑不住,一个沉稳、冰冷、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住手!在圣洁之地喧哗撒泼,成何体统!”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澈一身笔挺的深灰色高级西装,面容冷峻如冰雕,迈着长腿,大步流星地从走廊尽头走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荷枪实弹、面容刚毅的卫兵,军靴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节奏,瞬间震慑了全场。
陈澈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姨娘们身上,强大的气场让她们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连那个半大少年都吓得往后缩了缩。
“陈…陈少爷?” 一个姨娘显然认出了这位陈家公子,声音陡然降了八度,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
陈澈根本不理会她的套近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荣小姐是我陈澈的朋友。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欺辱的对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士兵,“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容不得泼妇撒野!把她们给我‘请’出去!” 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带着森然寒意。
“是!” 两名卫兵齐声应道,上前一步,冰冷的枪口虽然没有抬起,但那身军装和肃杀之气已足够骇人。
“请立刻离开!” 卫兵的声音洪亮而冰冷,“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面对陈澈的冰冷目光、卫兵手中实实在在的钢枪,以及周围人鄙夷的目光,姨娘们彻底怂了。她们知道陈家的分量,更知道惹恼了这位爷的后果。
两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恨恨地、怨毒地瞪了一眼宜棠紧闭的诊室门,在卫兵无形的“押送”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狼狈不堪地被“请”出了医院大门,引来围观人群一阵压抑的嗤笑。
喧嚣散去,走廊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陈澈走到诊室门前,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放得异常柔和,与方才的冷厉判若两人:“宜棠?是我,陈澈。没事了,她们走了。你…还好吗?”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宜棠站在门后,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些许镇定。她看着陈澈,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一丝疲惫:“谢谢你,陈澈。麻烦你了。”
“小棠儿,你敢跟我说一个谢字?不过是嫁给沈世元了,就要跟我生分了吗?”
陈澈对宜棠的客气极不满意,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复杂,“你一个人在医院…要多加小心。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保护意味。
这一幕——英雄救美的凛然、温言软语的关切、以及两人之间那份若有若无的默契——被匆匆赶到医院门口的小马,看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小马心头咯噔一下,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掉头,飞也似的赶回沈宅。
书房里,沈世元正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处理着父亲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文件。
小马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顾不上行礼,便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将医院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陈澈如何威风凛凛地驱散闹事者、如何温柔关切地在宜棠门口低语的情景,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沈世元,连陈澈眼神里的心疼都没漏掉。
沈世元听着,原本揉着额角的手,慢慢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小马的描述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当听到陈澈那句“随时找我”时,沈世元猛地抬起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烦躁、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翻腾、灼烧!
他知道陈澈与宜棠少年感情甚笃,也知道陈澈确实有保护她的能力。但亲耳听到、想象着另一个男人,在自己妻子最孤立无援、最需要保护的时刻,如同天神降临般出现,给予她庇护和温言软语,而自己却因家族这些肮脏的烂事分身乏术、只能通过他人之口得知她的困境……这种被“取代”、被“比下去”的感觉,如同毒蛇噬心,让他痛不欲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一股暴戾的杀气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温度骤降。
小马被他骤然散发出的可怕气息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缩进墙角里。
死一般的寂静在书房里蔓延。过了许久,沈世元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声音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听不出丝毫情绪:“知、道、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下去吧。继续…保护好少奶奶。再有…任何风吹草动,”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掉冰渣,“立刻来报!”
小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书房内一片昏暗。沈世元独自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
他闭上眼,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陈澈站在宜棠门前那关切的身影,以及宜棠开门时,那瞬间流露出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神情。
妒火与自责交织,将他架在火上反复炙烤。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书桌上,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