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仪唬得住一时,不过几日,这帮外室大约是得了外人指点,又开始活泛起来,从试探到撒泼,一日没有得到钱财,一日不会罢休。
她们日日堵在沈宅门口,哭嚎吵闹,软磨硬泡,花样百出,核心诉求只有一个——银两!更多的银两!
外人看着热闹,道着长短,那个在时代浪尖上翻滚的沈家,如今在舌尖上,在唾沫里。
沈世良和沈世元兄弟俩,也被这群名义上的“姨娘”和“弟妹”们搅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囿于情面,毕竟是父亲的女人们和孩子们,也顾忌着父亲临终“不追究”的遗言可能隐含的更深层危险,他们不敢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驱逐,只能疲于应付,讲道理、摆事实,甚至恳求,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
云如梦战战兢兢,日日挨在韫仪房内,生怕拉她去算那些从来不曾搞明白的账,这一刻她才明白,她一直都是个摆设,一个摆在明面让人攻击的靶子,她从一个绣娘处心积虑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她觉得她这辈子终于抬起头了,终于出人头地了,此刻,行到水穷处,她才发现,她不过是个笑话。
三太太李默玲心悬着儿子,每日天不亮就去医院,夜深了才回来,对家里的鸡飞狗跳充耳不闻。
争?不争?沈家的富贵荣辱,于她而言,早已随着沈一章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她仰慕那个男人,跟随他远渡重洋,在这异国他乡生根发芽。如今他走了,她与这个庞大的家族,似乎只剩下儿子沈世礼这一丝薄弱的联系。
只要儿子活着,好好地活着,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她的世界,早已缩小到医院的病床前。
很快,这群人不再满足于只骚扰沈宅。她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沈世良和沈世元各自的新宅地址。
沈世良的宅邸首当其冲。
沈世良的小院比邻荣宅,白墙灰瓦,庭院里种着几竿翠竹和几株海棠,是他特意挑选,本存了份隐秘的亲近宜棠的心思,后来宜棠搬走,家中纷争,他便在此住下,习惯了与锦津为邻,日日痘几句嘴,再交换几句经营意见。
院中陈设清雅,处处透着主人精心布置的品味。然而,这份宁静在某个午后被彻底打破。
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带着哭闹的孩子和几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堂而皇之地拎着包袱住了进来。
“哎哟,这院子不错嘛!比老宅那乌烟瘴气的地儿强多了!” 一个穿着绛紫色绣金线氅衣、头发烫得蓬松高耸的姨太太率先扭着腰肢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少年,眼神滴溜溜乱转,好奇又贪婪地打量着四周。
紧接着,又进来两位,一位牵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另一位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年纪不一的孩子,像一串尾巴。
她们根本无视门口试图阻拦的老门房,一个姨娘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直接戳到门房鼻尖上。
“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是沈老爷的家人!大少爷的弟弟妹妹们!还不快让开!”
说罢,用力一推,门房一个趔趄,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如同潮水般涌入院内。
她们挑拣最好的房间,指挥着家里的下人端茶倒水,仿佛自己才是主人。
“哎呀,这间房亮堂!朝南的!归我了!” 一位姨娘目标明确,直奔主卧。
“那我住东厢房!那间有露台!” 另一位也不甘示弱。
下人们被这阵仗吓懵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一位姨娘见状,柳眉倒竖,尖声呵斥:“都杵着当木头桩子呢?没看见太太少爷小姐们都累了?还不快把行李搬进去!再去沏壶好茶来!要上好的龙井!点心呢?赶紧备上!” 她颐指气使,仿佛她才是这宅子的女主人。
精美的波斯地毯上,瞬间被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的脏脚印覆盖。一个孩子抓起博古架上沈世良珍藏的一个清代粉彩小瓷瓶把玩,旁边的小女孩伸手去抢,“啪嚓!”一声脆响,瓷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嘻嘻哈哈地跑开了,留下满地狼藉。沈世良接到消息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末日景象。
他站在院门口,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精心布置的庭院如同飓风过境,翠竹被揪扯得七零八落,海棠树叶零落成泥。
厅堂里,他心爱的紫檀木茶几上堆着粗劣的点心,茶水泼洒,一片狼藉。
孩子们的尖叫、姨太太们的笑骂、留声机里跑调的靡靡之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浪,将他心中那点隐秘的慰藉和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彻底淹没。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胸腔里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
他精心挑选、视为寄托、甚至暗藏着一丝靠近心中明月希冀的“家”,此刻正被这群粗鄙贪婪的“亲人”肆意践踏、玷污!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才勉强压下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
他真想立刻冲上去,揪着这几个姨娘的头发把她们扔出去!
可就在这时,那个摔碎瓷瓶的小女孩似乎被他铁青的脸色和周身散发的寒意吓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进她娘怀里。另一个更小的男孩则怯生生地仰头望着他,清澈懵懂的眼睛里带着不解和一丝恐惧。
看着这些孩子……他们懂什么?
他们只是被贪婪的大人裹挟着,卷入这场丑陋的闹剧。他们身上,终究流着父亲的血……沈世良那口冲到喉咙口的戾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满腔的憋屈、酸楚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心碎的地方。
失魂落魄的沈世良,如同游魂般在自己被侵占的家门口徘徊。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锦津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沈世良。本想出言讽刺几句,话到嘴边,看着他霜打茄子般蔫头耷脑、全无往日风流倜傥的模样,那点刻薄话硬生生被咽了回去。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紫色的羊绒披肩,走到院门口,隔着不远的距离,声音平静地问道:“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遇见一个普通邻居。
沈世良猛地抬头,撞进锦津清澈坦然的眼眸里。
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冷嘲热讽,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接纳?
这简单的“喝杯茶”三个字,在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是冰冷世界里一丝难得的暖意。
他心中那堵坚硬冰封的堤坝,仿佛被这暖流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松动和感激。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锦津却仿佛看穿了他的窘迫和即将出口的复杂情绪,抢先一步,带着调侃道:“一杯茶而已,千万别内疚,更别摆出那副‘悔不当初’的架势。”
她耸耸肩,语气轻松,“我可受不了那个。”
说罢,她转过身,走到自家门口停下,回头静静地看着沈世良,那眼神分明在说:进来吧,我在等你。
沈世良读懂了。
这不是旧情复燃的信号,而是一种超越过往、基于理解和尊重的教养与善意。眼前的锦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爱痴狂、冲动任性的大小姐了。
她的绣坊经营得风生水起,连他那半死不活的面粉厂,也在她的奇思妙想和雷厉风行下,渐渐有了起色。他想起那个“用积压面粉换新麦”的绝妙主意,刚想开口夸赞。
锦津仿佛又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边引他进屋,一边淡淡地说:“不用夸我。用面粉换小麦的想法也不是我提的,是棠儿。”
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沈世良接过温热的茶杯,暖意从掌心蔓延。
他当然明白,一个想法要落地生根,需要付出多少心血。锦津这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居然能发动整个绣坊的力量,把绣娘们派回各自的农村老家,利用乡土人脉去游说麦农,用提成激励,一人带动一片,硬生生把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计划变成了现实。
更难得的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欧洲战云密布带来的粮价波动,他之前囤积的那些低价面粉,正被迅速清空,资金开始回流。
他坐下,看着锦津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桌上的绣样,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怎么能想到这么多办法?还能做得这么……有条理?”
锦津头也没抬,手里捻着一根丝线比对颜色,随口道:“慢慢做,慢慢想呗。反正都是现成的资源,就琢磨着怎么利用起来。”
她拿起一块边角料,熟练地在上面勾勒着图案,“就像我们绣花,为了节省花线和布料,也需要就着料子的形状、大小来构思图案,不能浪费一丝一毫。一个道理,没什么难的。”
窗外秋风渐起,带着凉意。锦津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紫色披肩。那原本绚丽的紫色,此刻衬着她沉静专注的侧脸,竟透出一种秋日田野般的沉稳与踏实,仿佛经历风雨后结出的饱满果实,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锦津……” 沈世良看着她,心头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暖流,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话,“谢谢你。”
锦津抬起头,对上他真诚的目光,爽朗一笑,挥了挥手:“没事!一起挣钱嘛,我总要出些力才好。”
她语气轻松,将那份沉重的情谊轻轻带过。
两人之间的氛围难得地平和。
突然,“嗖——啪!当啷!” 一个花花绿绿的鸡毛毽子,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地从沈世良那混乱的院子里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毽子底座上沉重的铜钱,狠狠砸在锦津院子的廊柱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原来是一个路过的中年妇人,正端着一盆刚打的热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一整盆滚烫的热水大半泼在了自己手上和脚上!顿时皮开肉绽,疼得她龇牙咧嘴,惨叫连连,水盆也“哐当”摔在地上。
锦津原本抱着“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态,对隔壁的闹剧眼不见心不烦。可如今,这无妄之灾直接砸到了自家门口,还伤了无辜路人!
她看着妇人红肿起泡的手脚,听着那痛苦的呻吟,再看看沈世良院子里传来的、毫无歉意的孩子嬉闹声,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
她豁然起身,脸色冷得像冰,再不看沈世良一眼,径直冲出门去。沈世良想拦,却见她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只能跟了出去。
锦津冲到沈世良宅子紧闭的大门前,不再像之前那样敲门,而是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咚咚咚!”地狠狠捶在厚重的门板上,声音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开门!给我开门!”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威严。
里面的人大约是以为又来了另一家争地盘的“姐妹”,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商量对策,坚决不开门。听这捶门的狠劲儿,似乎比她们还凶!
锦津听着里面隐约的议论,怒极反笑。
她不再捶门,反而冷静下来,迅速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几块银元,塞给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眼睛一亮,拿着钱飞也似的跑了。
不过片刻,两个穿着制服的巡警跟着那孩子跑了过来。
“官爷!就是这里!” 锦津指着沈世良的宅门,又指了指旁边疼得直抽气的妇人,声音清晰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控诉,“里面的人乱扔东西,砸坏了我家廊柱不说,这飞出来的铜钱还吓着了这位大嫂,害她烫伤了手脚!伤得不轻!请官爷为我们做主!”
巡警得了银钱,又眼见有苦主红肿的手脚触目惊心,顿时有了底气。
为首的巡警上前一步,用力拍门,声音洪亮:“开门!警察!里面的人听着,你们乱扔东西伤了人,赶紧开门接受盘查!再不开门,我们就砸门了!”
里面的老管家听得真切,吓得魂飞魄散,急得直跺脚:“诸位太太!警察来了!真来了!不能不开门啊!”
几个姨太太一听“警察”、“砸门”,顿时也慌了神,面面相觑,哪还有刚才同仇敌忾的劲头?只能颤声让老管家去开门。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巡警板着脸,大步流星走进去,目光如电般扫过院子里神色慌张的众人,厉声呵道:“谁?!刚才是谁把毽子踢到对面去了?还砸伤了人?站出来!”
姨太太们脸色煞白,互相推诿:
“不是我!”
“也不是我!”
“是孩子不懂事……”
“对对对,小孩子踢的,跟我们没关系!”
“小孩子?”巡警冷笑一声,指着门外,“小孩子踢的毽子能砸伤人?行,都不承认是吧?那就全部跟我回警局!等医院验伤结果出来,是关押还是赔钱,听候发落!”
说罢,一挥手,示意同伴上前拿人。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院子顿时炸开了锅!孩子们被凶神恶煞的巡警吓得哇哇大哭,姨太太们更是尖叫连连,花容失色。
一个姨娘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自己的两个孩子,尖叫道:“我们不住这儿!我们是来做客的!跟我们没关系!快走!” 说罢,像避瘟疫一样,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门。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哪还顾得上什么房间地盘?这个姨娘、那个姨娘也纷纷效仿,抱起自己的孩子,一边喊着“不关我们事”,一边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
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乌烟瘴气、挤满了人的院子,竟跑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老管家和满地的狼藉。
沈世良站在锦津身边,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困扰他多日、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竟被锦津用这种……近乎“无赖”却又无比有效的方式,瞬间解决了?
他看向锦津,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狂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
“你……你真有两下子!” 沈世良憋了半天,才由衷地叹出这么一句。
锦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自嘲:“你就不嫌弃就好。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你沈大少爷怕是不屑于做的。”
“不是!绝对不是!” 沈世良慌忙摆手,急切地解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诚恳,“锦津,这是生存的智慧!活命的智慧!谁也不比谁高雅多少!这年月了,还端着‘何不食肉糜’的架子,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锦津,目光灼灼,“你才是真正的清醒,懂得审时度势,懂得用最有效的方法保护自己,解决问题。”
锦津最怕这种煽情场面,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行了行了,少拍马屁!你吸取教训就好!记住,女人也不是越多越好,你爹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说罢,像是怕他再说出什么肉麻的话,利落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家院门。
留下沈世良一个人站在初秋微凉的风中,看着隔壁紧闭的门扉,又看看自己那终于重获清净、却已是一片狼藉的院子,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锦津那句毫不留情的警告,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