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医院特设的独立病房内,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淡淡花香。
沈世礼如期回国,被安置在此。宜棠穿着洁白的医生袍,动作麻利地调配着药剂,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有了治疗詹森的经验,她操作起来行云流水,眼神专注而沉稳。
“二哥,今天的注射。”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沈世礼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并非医生,对那一管管注入体内的液体,对每日严苛的作息和饮食,感到的只有无尽的折磨和不明所以的烦躁。
无人督促时,他总想躲开这些“酷刑”,一旦情绪上来,那股源自海洛因的暴戾便蠢蠢欲动,想要拒绝、想要逃离。
只是,面对宜棠——这个冷静施救的弟妹,他残存的理智和教养让他无法放肆,只能紧抿着唇,默默伸出手臂,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结。
宜棠熟练地消毒、进针,推注药液。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轻微的颤抖。
看着他隐忍的样子,宜棠心中微叹。她听沈世良沈世元两兄弟说起过沈世礼,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极有分寸,是个真正温和的人,有着惊人的忍耐力。
是毒品,像毒藤般缠绕侵蚀,扭曲了他原本的性情。看着他此刻因戒断反应而焦灼不安的状态,宜棠恍惚间似乎有些明白,他当年为何会被苏辰吸引。
苏辰的人生字典里,从无“忍”字,她活得恣意飞扬,爱恨分明,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份不顾一切的鲜活,大概正是被沉重枷锁束缚的沈世礼所暗自羡慕的吧?
然而,宜棠的目光沉静下来,那样不羁的性格,最终也未能真正抵达幸福的彼岸。也许,忍让和退步会带来痛苦,但在这千锤百炼的煎熬中,反而更能淬炼出人性的韧性与真意?
作为医生,她见过太多悲欢离合,这些经历如同一面面镜子,映照着她内心的信念——救死扶伤,对抗病魔,无论它来自身体还是灵魂。
她不禁又想起那个将她丢在孤儿院交给传教士嬷嬷的父亲。指尖传来轻微的推注阻力,她定了定神,专注完成。
她一次也没去看过父亲……他们父女的缘分,大约就是这般互不打扰,或许才是对彼此最好的成全。
沈世礼的情况终于稳定在一个可控的阶段。沈世元第一时间通知了萧羽。
数月分离,对独自在异国他乡的萧羽而言,每一日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两个孩子在沈家,无法仅处于她的视线和接受她的教养,在众人的宠爱甚至溺爱下,早已偏离了她当初设定的轨道,变得跋扈而顽劣。
而她自己,在担忧、猜忌、孤独和愤懑的反复啃噬下,心绪日益烦乱,心情一日坏过一日。不知不觉间,她自己也变得敏感易怒,言语刻薄,甚至有些蛮横无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这份悄然的变化。
接到消息,萧羽几乎是立刻起身想去医院。然而巨大的欣喜过后,是更深的战战兢兢。
自从知道丈夫与苏辰之间横亘着一个孩子,那份震惊和伤心早已被巨大的无措感淹没。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世礼,如何与他相处。
那个曾经温婉的自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苏辰——那个在她眼皮底下生活的女人,是如何与她温文尔雅的丈夫暗通款曲的?每每想到此,心就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
踏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她微微屏息。见到沈世元,她第一句问的不是丈夫如何,而是带着紧张和试探:“苏辰……也在医院吧?”
“已经出院了。”沈世元的回答简洁明了,“我没有告诉苏辰二哥回来的事情。至于你们要不要告诉她,你们自己决定。”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三弟……” 萧羽猛地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动容瞬间冲上鼻腔,眼眶倏地红了,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的丈夫被人染指,她的家庭被破坏,她的痛苦和委屈,原来也是可以被看见、被考虑的!
在沈家,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孤立无援。此刻,沈世元这番话,这份替她保留的尊严和选择权,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这份体贴的来源,忍不住脱口而出:“是荣……弟妹吧?” 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什么?”沈世元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羽站直身体,眼神真挚地看着沈世元,带着深深的感激:“一定是弟妹特意提醒了你,否则,你们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所以,我要谢谢她。” 她郑重地对着沈世元,深深鞠了一躬。这躬,是鞠给宜棠的。
沈世元这才明白,连忙回礼:“二嫂不必见外,都是一家人。”
“三叔……” 怯生生的童音响起。
两个双胞胎孩子被奶娘牵着,躲在萧羽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他们往日最爱欺负书和,可自从书和有了宜棠撑腰,两个孩子被大人狠狠训斥过,吓得把以前干的“坏事”都回想了一遍,心中又慌又怕,连见到这位威严的三叔都不敢抬头。今日若非母亲坚持要带他们来见父亲,他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想爹了吗?”沈世元看着两个瑟缩的孩子,放柔了声音,蹲下身问。
这本是随口一问,不料两个孩子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压抑许久的委屈、思念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瞬间爆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沈世元看着他们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想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心头蓦地一软,那种初为人父的柔情瞬间溢满胸膛。
他张开双臂,将两个小小的、哭得发抖的身体揽入怀中,手掌笨拙却温柔地拍抚着他们的后背,低声安抚:“乖,不哭了,三叔这就带你们去见爹爹。”
“三弟!”萧羽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声音带着紧绷。她看着沈世元怀中渐渐止住哭泣、抽噎着的孩子们,又望了一眼病房紧闭的门,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我还没有想好要去见他。不如……等他身体再好些,他愿意见我们,我们再去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宜棠当日毅然决然离开沈家的背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世界。原来女子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不必依附,不必委曲求全。
她内心那份属于世家小姐的骄傲,在经年的压抑后,此刻竟悄然复苏,支撑着她做出这个决定。
三太太不知何时从走廊拐角处走了出来,显然已旁观多时。
她难得地板着脸,眉头紧锁,语气带着长辈的责备:“萧羽!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世礼是你的男人,是你孩子的父亲!他现在病着,正是需要你鼓励、需要你陪伴在身边共渡难关的时候!你怎么能退缩?”
萧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背脊。她对着三太太欠了欠身,姿态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疏离和坚定:“姨娘说的是。正因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才更要尊重他的意愿。他若想见我,需要我,我自然会去。”
她说着,伸手将两个孩子重新拢回自己身边,动作带着保护的意味,语气不容置疑,“在此之前,请容我再想想。”
沈世元见状,立刻起身打圆场:“姨娘,二哥当前的身体状况确实时好时坏,情绪也极不稳定。您若是挂念,不妨自己先进去看看情况,也好做个判断。二嫂带着孩子,顾虑自然要多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他巧妙地转移了焦点。
三太太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大鱼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锐变形:“三少爷!三少爷!不好了!老爷……老爷不行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沈一章身体一向硬朗,无病无灾,怎么会突然“不行了”?沈世元脸色剧变,再也顾不上两个孩子,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说清楚!”
“就……就在书房……突然就……”大鱼语无伦次,指着沈宅的方向。
沈世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跟着大鱼回沈家,朝沈一章的院子狂奔而去。
萧羽也慌了神,本能地想跟去,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心一横,对奶娘急声道:“带好孩子,一起过去!” 她意识到,大鱼那句“不行了”恐怕意味着……沈家要变天了。
三太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嘴里不住念叨:“怎么会……怎么会……” 萧羽见状,强压下自己的惊慌,连忙上前搀扶住她发颤的胳膊:“姨娘,当心脚下,我们快回去看看!”
一行人,大人小孩,面色惶惶,脚步匆匆,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跌跌撞撞地涌回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