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小马驾车平稳,车厢内光线昏暗。
宜棠望着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一个想法突然像火星般在脑中闪现。
但这念头带着点“慷他人之慨”的味道,这让她有些踟蹰。
宜棠嘴唇翕动了几下,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喂!”锦津不满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声音带着被吊胃口的焦躁,“你要把我急死吗?荣宜棠,你哪里学来的这坏毛病?欲言又止,吊人胃口,惹人讨厌!”
她夸张地翻了个白眼。
宜棠被她逗得一笑,那点犹豫也被冲淡了些。她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我是想……买面粉送一幅小的绣品,如何?”
她仔细观察着锦津的反应,“一样可以计算成本,也不让绣工们白干活。就当……是给主顾的一点甜头,也显点心意。”
“行啊!行啊!” 锦津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抚掌笑道,“这主意不错!不过嘛……”
她眼珠一转,带着商人的精明算计,“得是那种包装精良的面包粉、质量顶好的面粉才送!富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才有这份闲情逸致,也配得上咱们的手艺!”
锦津向来是行动派,越想越觉得可行,立刻就要付诸实践。
“我这就回绣坊,跟师傅们商量商量,看看弄多大的绣品能吸引人,又不至于成本太高压垮咱们!”
她说着就要拍小马叫他掉头。
宜棠哭笑不得,连忙拉住她,“津儿!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她指了指车窗外深沉的夜色,“这么晚了,工人们早都回家歇着了,你去跟谁商量?跟月亮商量吗?”
锦津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凑近宜棠,压低了声音,“小棠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脸上写满了“我有秘密你快问”的得意。
宜棠看她这副模样,也起了好奇心,配合地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哦?”
眉毛微微挑起。
锦津素来憋不住事儿,得意的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她凑到宜棠耳边,带着点小兴奋低语,“是槐花的嫂子!她见槐花在绣坊挣了钱,家里人对槐花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她也眼热想来了。可她家那一大家子,老的少的都指着她伺候,白天根本脱不开身!”
“于是她就偷偷跟我商量,”锦津眼睛亮晶晶的,“能不能……让她晚上来干活?我想了想,单为她一个人夜里开着工坊也不合适,就问她还有没有跟她一样想挣钱又只能晚上出来的姐妹。嘿!你猜怎么着?还真有!凑个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就琢磨着,干脆晚上也开一班!以前外祖家的工厂,三班倒不也是常事嘛,对吧?”
锦津说完,像等待夸奖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宜棠,晃着她的胳膊:“小棠儿,你说,我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嗯,就那么一点点荣家经商的天赋?”
她伸出小拇指比划着,脸上却满是期待被肯定的光彩。
宜棠看着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眼前的小太阳,正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驱散生活的阴霾。而自己这轮清冷的月亮,又何尝不是在汲取着她的温暖?
这世上,多少文人墨客歌咏明月,寄托相思愁绪,可太阳呢?提起它,似乎总伴随着“日头毒辣”的抱怨。
宜棠伸出手,带着宠溺轻轻刮了刮锦津挺翘的鼻子:“可不是嘛!荣家以后振兴门楣,就靠你了!你就是出生晚了些,若是能跟着祖父多学几年,成就肯定更大!”
两人相视而笑,车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车子在锦津的指挥下调转方向,驶向绣坊。
夜色渐浓,初秋的夜晚比夏夜多了几分沉静的热闹。
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显得格外宽厚繁茂,隐约可见枝头沉甸甸的果实轮廓。
月光如水银般洒落,给街道镀上一层柔和的清辉。
宜棠有些疲惫,歪头靠在锦津并不宽厚却异常可靠的肩头,轻声呢喃,“小津儿,你真能干。”
锦津立刻挺直腰板,像个小将军般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小棠儿,见识了我的厉害,是不是想嫁给我了?嗯?”
宜棠被她逗乐,也起了玩心,故意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信誓旦旦道:“你若是不嫌弃,小女子即刻就愿意跟你回家,洗手作羹汤!”
“嫌弃!”
锦津故作嫌弃地一把推开宜棠,叉腰道,“你一个有夫君的人,还在外面撩拨我这样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她话还没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场了。
宜棠正要反击,眼角余光瞥见驾驶座上的小马,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声若蚊蝇地提醒,“津儿!小马还在呢!”
小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路面,声音平稳地传来,“三少奶奶,钟小姐,您二位放心聊,我耳朵不好使,什么都没听见。”
语气一本正经,却更添几分促狭。
这……锦津看着宜棠窘迫的样子,夸张地翻了个大白眼。
宜棠也被小马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答逗笑了,两个小姐妹顿时笑作一团,前俯后仰。
小马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依旧专心开车,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笑闹过后,两人倒觉得有点无趣了,尤其是锦津,心里痒痒的,真想问问宜棠,沈世元是不是也像小马这样“无趣”。
唉…… 她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这念头。 夏有凉风冬有雪,要懂得欣赏不同的风景才行。她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
夜里人少车稀,小马开得也快些。穿过几条寂静的街巷,车子稳稳停在了绣坊所在的胡同口。
说是绣坊,其实就是一处租来的普通四合院。
天气晴好时,女工们就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飞针走线;天气不佳,便拢在光线充足的屋子里。
天光与灯光下,同一幅绣品的色彩会呈现出微妙的差异。锦津常常为此纠结,在屋外看看,又钻进屋里瞧瞧,左思右想,眉头紧锁。
她曾自嘲道,做事之后比做事之前忧郁了许多。
连泽安慰她:“不是忧郁,是你沉下心来在思考问题了。”
锦津却叹了口气,“有什么可思考的?人生就是要随性才好。就像那绣品,若是太工整,便有了匠气,反而显得没有……匠心。”
她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追求。
一棵植物,四时状态不同,看的人心情不同,所见亦不相同。
锦津无论是描画样子还是真正下针刺绣,总是反复地揣摩,翻来覆去地观察。
她说她并不是在设计,只是在努力与之心意相通,唯有如此,下笔才有神,这件作品才是有心意的。
津儿不知道,当她说出这番话时,周围那些经验丰富的绣娘眼中,都闪烁着惊叹和赞许的光芒。
她的内心还很羞涩,不敢承受那么多的赞誉,只把这当成自己的一点小感悟。
此刻,胡同深处灯火通明,果然还有人在辛勤劳作。
锦津骄傲地敲开院门,拉着宜棠的手走进去,脸上带着“快看我的地盘”的骄矜和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在展示自己最珍贵的宝藏。
宜棠含笑正要抬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一阵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嘈杂声如同冷水般泼来!
“还我老婆!”一个粗鲁嘶哑的男声咆哮着,“你们这帮拐卖坑害良家妇女的骗子!天杀的!”
伴随着这声音,一个身材壮实、满脸横肉的汉子就要蛮牛般冲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走路颤颤巍巍、身体孱弱却面相凶恶的老婆婆,两人眉眼相似,一看便是母子。
“站住!好好说话!”锦津柳眉倒竖,厉喝一声,声如金石!她可是武将之女,自幼习武,放倒一个莽汉不在话下。
眼看那男人竟直直朝着宜棠冲去,意图抓她,锦津眼中寒光一闪!她身形如电,一个箭步上前,左脚精准地卡在男人前冲的脚踝处,同时右腿闪电般抬起,一个漂亮的格挡加锁喉,瞬间将那个比她高壮许多的男人死死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用小腿牢牢抵住他的脖颈,厉声道:“叫你好好说话!聋了吗?你到底找谁?!”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世家特有的狠辣。
那老太太显然是个撒泼打滚的老手,眼见儿子被制,立刻“哎哟”一声,顺势就要往地上瘫倒,拍着大腿干嚎起来,“快来看啊!没天理啦!有人欺负我老婆子啊!要杀人啦……”
锦津怒极反笑,“老太婆!你再嚎一句试试?信不信我多用一分力,让你儿子立刻断气?!”
她的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老太太生平靠撒泼讹人无往不利,哪里见过这种不吃她这套、比她更狠的角色?
又见儿子被一个姑娘家轻易制住,面色涨红如猪肝,满头大汗,气都喘不匀了,这才真的怕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我们这就滚!这就滚!求求您放了我儿子吧……”
她哭喊着转向儿子,“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样了?心疼死妈了……” 却再也不敢上前拉扯,只眼巴巴地望着锦津,伸手想去抓她的裙角哀求。
“放开!”锦津嫌恶地避开她沾满泥污的手。
这时,停好车的小马快步走了过来,一身笔挺的制服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老太太像见了救星,立刻跪行到小马脚边,抱住他的腿哭嚎,“官爷!官爷!快救救我儿子!我儿子快被她杀了啊,官爷……” 她还想施展哭功,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马看都没看她,目光直接投向锦津,语气沉稳,“钟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锦津昂着头,“我能有什么事!”
“啊?!你们……你们是一伙的!”老太太捶胸顿足,最后一点气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绝望的哭腔,甚至开始扇自己耳光,“我该死!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瞎了眼啊……”
“放他下来吧。”宜棠看着那男人确实快撑不住了,轻声劝道。
锦津这才冷哼一声,腿一松。
那男人如同抽了骨头的蛇,顺着墙壁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老太太也顾不上装了,一个箭步扑上去,抱住儿子,“儿啊!我的儿!你没事吧?别吓娘啊!” 声音是真切的惊恐。
看热闹的人逐渐围拢过来,不止是胡同里的住户,连绣坊里做工的女工们也闻声跑了出来。
其中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看到地上的男人和老太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帮那男人顺气,却被凶恶的老太婆一把狠狠推开,“滚!都是你这扫把星害的!你来干什么?!”
锦津和宜棠连忙上前扶起那踉跄跌倒的女子。
锦津怒火中烧,指着那对母子就要开骂,宜棠紧紧拉住她的胳膊,低声劝道,“你只管现在骂痛快了,一会儿她回去怎么办?新账旧账,还不是都要算在她头上?”
她看着那女子惊恐无助的眼神,满是无奈。
锦津恨恨地啐了一口,“呸!就知道欺负弱者!专捡软柿子捏!”
她转向那女子,语气尽量放平缓,“你!是要现在跟他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干活?若是要回去,我立刻让人给你结算工钱,一分不少!”
“不……”女子看着锦津,又看看地上喘着粗气的丈夫和凶神恶煞的婆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显然是怕极了。
老太太一听“结算工钱”,眼睛顿时亮了,贪婪压过了恐惧,赶紧抢着说,“钱!结钱!结了钱我们马上走!绝不给大小姐添麻烦!”她只想要钱。
锦津不理会那老太婆,只盯着那女子,“你自己说!要钱还是要留下干活?”
女子依旧只是哭,不敢答话。
锦津气得翻了个白眼,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宜棠轻轻捏了捏锦津的手,低声道:“津儿,我们不是她,不知道她的苦楚和顾虑。”
锦津瞪了宜棠一眼,“就你是个小菩萨!” 语气却软了下来。
宜棠莞尔一笑,“你给钱,你才是小菩萨呢。”
就在两姐妹低声交谈时,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密。
那老太太见有机可乘,立刻故技重施,拍着大腿哭嚎起来,颠倒黑白,“大伙儿评评理啊!这没良心的媳妇!赚了几个臭钱,心就野了!家也不回,公婆不孝敬,丈夫不伺候,孩子也不管啊!天打雷劈的……”
她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哪知她这番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那一直隐忍的女子心中憋了太久的怨气和屈辱,此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她也豁出去了,指着婆婆和丈夫,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你儿子一天也寻不来一个钱!但凡赚个把钱,都自己吃喝嫖赌败光了!家里揭不开锅,孩子饿得嗷嗷叫,他管过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汹涌而出,“我当初带来的那点嫁妆,早被他卖光当尽了!我再不出来寻钱,一家人就要活活饿死!”
说到最伤心处,她放声痛哭,“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凭着手艺,夜里点灯熬油地绣花,才挣出这一家子白天的口粮!你们……你们要是断了我这个营生,是想逼死我们全家吗?!”
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瞬间哗然!
风向立刻转变,同情和愤慨的目光纷纷投向那可怜的女子。
人群中,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像是被这番话点燃了勇气,她鼓足劲挤上前来,大声问道:“请问两位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可以挣钱?我也想挣钱!不想再看人脸色,过这下贱日子了!”
她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锦津精神一振,朗声道:“绣花!会拿针线就行!”
那女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帕,,“两位请看!这是我自个儿绣的!”
虽然布料普通,但上面的针脚异常绵密均匀,配色虽简单,却在角落处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花,朴素中透着巧思,竟是难得的精品!
锦津眼睛一亮,心中大喜,当场拍板,“好!就你了!明天就来上工!”
有人开了头,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立刻又有几个女子怯生生又满怀希望地挤上前来,“小姐,我也会绣花!”
“我……我也想来试试!”
这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波,竟阴差阳错地让锦津一口气招揽了十来个新女工!
那对闹事的母子,自有小马上前料理。没过多久,小马便进来复命。
“这么快?”宜棠有些吃惊于他的效率。
小马神色平静,“捞不着好处,占不了便宜,自己觉得没趣,自然就走了。”
“那女子回家后……会不会被为难?”锦津还是有些担忧。
小马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少奶奶、钟小姐放心。我跟那对母子说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我认了那个姑娘当妹子。以后妹子在婆家要是受了半点委屈,我这当兄长的,第一个不答应!”
他特意强调了“兄长”二字。
宜棠吃了一惊,“小马!” 她没想到小马会主动担下这个责任。
锦津也愣住了,随即一拳轻轻擂在小马结实的胸口,又惊又喜,“真有你的,小马!看你平时闷声不响的,原来是个偷偷干大事的主儿!”
她促狭地眨眨眼,“说!老实交代,你倒是认了多少个‘好妹妹’了?”
小马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赧然道:“钟小姐说笑了!少爷交代了,跟着少奶奶,不仅要保卫少奶奶安全,还要为少奶奶分忧解难。我……我就认了这一个妹子!” 语气诚恳又带着点憨厚。
锦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昵地抱住宜棠的胳膊,对着宜棠的耳朵小声说:“小棠儿,看在小马这么忠勇的份上,你家沈世元……总算让我心里舒服了那么一点点!”
宜棠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轻轻推开锦津,故意板起脸,带着点“掌柜”的架势,“你啊,倒是痛快,一下子招了这么多人。销量考虑了吗?能吃得下吗?”
锦津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跺脚道:“荣宜棠!你看不起谁呢?!”
她双手叉腰,信心爆棚,“我本来还担心给沈世良供应的绣品量不够呢!现在人手足了,正好大展拳脚!我现在不大不小,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刺绣行家了,慕名而来求我东西的人可不少!”
她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宜棠看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连忙拱手作揖,配合地调侃道:“钟师父在上!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锦津被她逗得喜笑颜开,毫不谦虚地总结,“当医生我肯定是不如你,但论画画刺绣嘛……嘿嘿,你不如我!”
宜棠从善如流,点头笑道:“是是是!我不如你的地方多了去了,津儿要是数起来,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喽!”
锦津得意地大笑起来,一把搂住宜棠:“我最喜欢你了!小棠儿!”
“宜棠!”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