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穹庐道,怯绿连都督部。
一支约莫两百人的队伍,正有序地向前行进着,他们的目标,是青骏川牧监府治下的长歌千户所。
草原往中原派了很多探子,苍梧自然也收买了不少柔然人心。
这些人要趁着阿那瑰的九十万兵马尚未全部抵达怯绿连、白霫一线,提前伪装成长歌城守军,为朝廷收集并传递情报。
马蹄踏着湿润的泥土,发出枯燥的声响。
队伍中段,有两名男子稍稍落后了几步,悄摸摸盯着前方骑着青骢马的年轻校尉。
他们都是左威卫老卒,积功升至旅帅,此次被抽调加入这支奇兵,相当于领了一份提着脑袋的差事。
可上头空降下来的直属校尉,却让他俩犯起了嘀咕,靠谱吗?
“老张,你猜沈校尉…什么来头?”年纪稍轻些的刘旅帅压低声音问道:“瞧着顶天二十出头吧?六品昭武校尉!还是左威卫的昭武校尉!咱们卫里那些勋贵子弟,这个年纪能混个八品队正都算家里使了大劲了。太平岁月,又没仗打,哪来那么多军功可捞?”
被称为老张的旅帅面皮黝黑,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谁说不是呢。左威卫主力跟着南路大军,咱们这些被派往西路的,算是偏师里的偏师。这位倒好,闷着头往里扎。”
“你说他没背景吧,晋升速度不合理;你说他有背景吧,谁家贵人舍得把子侄扔到这种九死一生的地方来?”
他们这支队伍是新近拼凑的,人员出自不同营头,两位旅帅对上司的背景一无所知。
“而且你看他…”刘旅帅继续道:“说话做事,不像眼高于顶的纨绔。昨天扎营,还跟底下的伙夫聊了几句,问饭食能不能适应…”
“莫非…改了名换了姓?”老张不确定道,但随即摇了摇头,“真要历练,在后方一样可以,何必冲到最前?”
二人越琢磨越觉得古怪。
最终,好奇心压过了谨慎,刘姓旅帅清了清嗓子,催马上前几步,脸上堆起笑容,搭话道:“沈校尉,弟兄们对您都佩服得紧,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定是家学渊源。不知校尉名讳中的‘皓’字,有甚讲究?”
他问得委婉,实则想探探底细。
沈皓停下跟杨鸿渐的闲聊,侧过脑袋。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虽经风霜,却依旧带着几分京城子弟特有的清朗气度,只是眼神比寻常纨绔坚毅得多。
沈皓笑了笑,毫无芥蒂道:“刘旅帅过誉了。‘皓’字嘛,取‘光明洁白’之意。”
“《诗》云‘月出皓兮’,家母当年生我时,据说梦见了满院清辉,便请识字的先生取了这个名。其实家父家母都是粗人,只盼我做人做事,能光明磊落些罢了。”
沈皓语气坦然,引经据典却又点到即止,并无炫耀之意。
刘姓旅帅和老张对视一眼,心中关于“贵人子弟”的猜测动摇了几分。
真要是顶级权贵之家,取名用得着请“识字的先生”?自有族谱典故作参考。
姓沈?天下姓沈的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是皇亲国戚?
二人稍安,甚至隐隐觉得,这位年轻校尉或许单纯是运气好,立过什么大功,才得了朝廷提拔。
至于危险任务,军中升迁快的,不就是要敢拼敢杀么?
窥见“实情”,他们便不再多问,告罪一声,退回了队伍中段。
待二人走远,一直安静的杨鸿渐开口道:“光明洁白?月出皓兮?永新王何时这般有学问了?我记得读书那会儿,你最头疼的就是经义课。”
沈皓横了对方一眼,“不然呢?难道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是陛下取的?你还嫌我俩不够扎眼?”
杨鸿渐旋即失笑,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却没有踏上清贵的文官之路,反而投身军伍,如今在西路联军中做了个录事参军兼领一小队斥候。
杨鸿渐会些武艺,家传的弓马功夫虽称不上顶尖,但足够自保,否则也不会被选入此次行动。
他跟沈皓沈舟皆是同窗,只是当年,他大半心思扑在了书本上,而后者两人是京城内出了名的“废物纨绔”。
那时,杨鸿渐可看不上他俩。
“谁能料到…”杨鸿渐感慨,目光掠过苍凉的草原天际,“曾经斗鸡走狗,气得先生们吹胡子瞪眼的永新王爷,此刻竟在谋划潜入柔然腹地。”
沈皓嘴角扯了扯,想起了昔日的荒唐事,眼神变得悠远。
忽然,杨鸿渐露出了痛苦之色,“你们仨,退学就退学呗,烧书库干嘛?好些前朝札记、地方志孤本,自此绝迹…我抄录的那些笔记,终究不及原版万一。”
“回头去齐王府或者大明宫找找看。” 沈皓随口道。
杨鸿渐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和齐王不熟,至于殿下…实不相瞒,见他会有点紧张。”
沈皓也不强求,换了个话题道:“你之前说,郑明允那小子,居然没考过那个叫…李正章的?丢了状元?”
郑明允亦是他俩好友之一,公认的才学出众。
祭酒叶松评价他,“参加科考,连中三元,轻而易举”。
杨鸿渐点点头,语气带着钦佩与复杂:“正章兄非国子监学子,但才思之捷,学问之博,见解之深,确非常人可及。郑兄输给他,心服口服。正章兄为文,有韩昌黎之雄浑,得苏子瞻之畅达,更兼心系实务,非一般寻章摘句的腐儒可比。陛下亲点其为状元,实至名归。”
沈皓对什么韩昌黎苏子瞻不太感兴趣,只听懂了郑明允确实输了,而且输得没脾气,啧了一声:“看来是真厉害。”
他顿了顿,提议道:“回去后套麻袋打一顿?”
“别!”杨鸿渐立即拒绝道:“痛殴朝廷命官,罪名不小。”
沈皓深吸一口气,语调严肃了几分,“鸿渐,你文武双全,本可在中军后方安稳度日,像郑李二人一样,为何要来前线搏命?”
杨鸿渐反问道:“你呢?”